第69章 说变脸就变脸

  朱翊钧课间休息,照例是在文华殿东厢房品茶。这时候,他喜欢独处,静静想一些事情。
  太监碎步进来禀报,钦差巡抚文立万求见。
  朱翊钧放下茶盅,并不惊讶,他已经知道文立万回来了。
  文立万满脸笑容走进暖阁,很久不见小皇帝,心里还有些小激动,进门刚要行跪拜礼。
  朱翊钧笑道:“爱卿不必拘礼,赐座。”
  听到此话,文立万膝盖挺直,很自觉地改跪拜礼为鞠躬作揖,朗声奏道:“臣文立万拜见皇上。”
  作为一个现代人,文立万对五体投地式的跪拜礼很是排斥。
  且不说自己二十来岁的人,给十岁的孩子跪拜,让他颇感有些不爽。就算你七老八十是我祖宗,也不能一见你面就跪拜吧。
  不过这跪拜礼也是一种心态,像刚才在西厢房那个花白胡子腐儒,就另当别论了。这老儿就算皇帝赐座了,估计还是要执意跪拜,否则浑身都会不舒坦。
  “爱卿以后私下见朕,就不必行大礼了。”朱翊钧似乎看透文立万的心思,赐给文立万一个免跪特权。
  文立万喜不自禁,赶紧作揖笑道:“谢皇上隆恩。”
  当皇帝的人往往有一个错觉,认为天下是他家的,所以他便是天下人的主子。
  奴才给主子跪拜,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当然,他高兴的时候,也会给予自己关系好的人赦免。看来皇上也知道跪拜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朱翊钧情绪很不错,问道:“爱卿,何时回来的呀?”
  “昨晚才到,今天一大早便来拜见皇上。看到皇上生龙活虎,为臣也就心安了。”文立万坐在皇帝赐予的圆凳上,感觉又见到老朋友一样,毫无皇帝和臣子的隔阂。
  朱翊钧呷口茶,笑道:“这话听得朕好感动,不过,你千里迢迢赶回来,不仅仅就是为了看看我吧。”
  朱翊钧虽然是个孩子,但他饱读诗书,远比一般孩子要早熟的多,说起话来颇有些大人的语气。
  文立万笑着辩解道:“当然还另有其他事情给皇上报告。臣外出已久,想念皇上也是发乎于心啊。”
  “所报何事呢?”
  “臣到苏州后,感到花费太大,又不忍心花费皇上给的银子,便开了一个布店,没想到竟然有盈利了,所以奏请皇上,今后不必再每月拨付银两,臣等三人的活动经费,那个布店完全可以开销了。”
  朱翊钧眼珠一转,说:“你们在苏州忙着经商,有没有时间体察民情,巡察吏治?”
  这话问得很突然,让文立万有些措手不及。
  史料记载,朱翊钧成年以后,最大的个人爱好就是四个字:酒色财气。
  文立万以为告诉朱翊钧,以后他们在苏州的活动经费完全能够自给自足,朱翊钧一定会满心欢喜,没成想皇上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难道少年皇帝并不爱财?
  “回禀皇上,臣以为沉入民间,必须要做个营生,才能融入民间,观察其余。比如经营这个布店,在买卖过程中,既要和官吏打交道,也要和百姓打交道,正是了解民生,察看官府的一个窗口。”
  “哦?说说看,怎么了解民生,察看官府?”
  “做布匹买卖的过程中,机工、蚕农的甘苦便一目了然;做生意,官府就要征收赋税,这就要和官府打交道。臣以为,只有在与官民交往之中,了解到的情况才最为真实可靠。”
  朱翊钧若有所思点点头,说道:“屈子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官府只有了解民间疾苦,才能有所作为。子萱的思路是对的。从目前看,百姓除了赋税,还有什么负担?”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朱翊钧最想听的是绫罗会的事情。
  朱翊钧肯定清楚绫罗会背后的主子是谁。
  小皇帝虽然聪慧早熟,贵为天子,可一个尚未亲政的年幼皇帝,对自己外公又能怎样?
  从朱翊钧登基后的表现看,这个皇帝辨别是非的能力是相当强。
  文立万觉得,即使朱翊钧不能奈何他的外公武清伯李伟,至少也得让朱翊钧掌握李伟、李继的行径,关键时刻张居正自会下手,但不管怎么下手,最后还是得皇帝点头。
  “臣之前已将苏州绫罗会盘剥纺织业的情况快报首辅,想必皇上也过目了吧。”
  “朕看过了。绫罗会如果是一个纺织业行会,似也无可厚非。但要是搜刮民脂民膏,那就另当别论了。听说那个李继在苏州名气很大,是不是苏州知府是他的后盾?”
  “岂止是苏州知府,南直隶、紫禁城都有支持他的人。”文立万有意不把话说透,想抛砖引玉,试探一下朱翊钧的态度。
  关于李继的背景,张居正、锦衣卫、刑部都会向朱翊钧提供信息。
  “哦,没想到一个苏州痞子,竟然还通天了。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朱翊钧故作惊讶,偏不按文立万的路数说话。
  你想引出朕的话,朕偏要你自己说出来。
  “皇上,这间屋子现在只有你我,如果皇上想听真人真事真话,臣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文立万只能佩服这个熟读权谋的小孩,好吧,既然你想听,咱就说给你听。
  朱翊钧淡淡一笑,说:“《诗经·周南·关雎·序》有云:‘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
  “臣这次沉入民间,收获颇多,感慨良多。一个人如果想在外面干点什么事情,没有个帮手是不行的,没个抓手也不行。比如这个李继,他手下的喽啰,就是他的帮手;他头顶的抓手,就是保护他的人。喽啰在下面撑着他,抓手在上面拉着他,他就有空间为所欲为了。”
  “子萱这话到是很形象,那李继的抓手是谁?”
  文立万不由笑了,拱手对朱翊钧说:“皇上洞若观火,自然已经明了。”
  朱翊钧也笑道:“朕就要听你亲口讲!”
  文立万这才意识到自己若论权谋宫斗,并不比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强多少。
  从文立万口里所出的话,和从皇上自己嘴里说出的话,效果是不同的,承担的后果自然也就不同。
  作为当今天子,朱翊钧熟读历史经典,对人性的琢磨远比文立万要深要透。
  满朝文武大臣,一个个看着诚惶诚恐,顶礼膜拜,谁又说得清哪个心怀叵测,觊觎皇位?谁有说得清哪个假公济私,巧取豪夺?
  难怪皇帝喜欢自称寡人,总有人想害朕,朋友实在难觅啊。
  文立万突然感到眼前这位少年天子的无助感,突然觉得自己如果能够成为朱翊钧诤友,他将获得皇帝更大的支持。
  这位少年天子上有两位皇太后耳提面命,下有张居正操持朝政,一帮前朝大臣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他作为皇帝,却只能在旁冷眼做个看客。
  如此这般,不发奋读书,精研为政之道,又能如何?
  “既然皇上想听,臣不得不说,李继的后台就是武清伯。”
  朱翊钧听后,勃然作色道:“大胆!你这等信口开河,证据何在?”
  文立万没想到朱翊钧会是这种反应不是才说好“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嘛,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