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皇帝的思想工作

  文立万前一天就准备好了皇帝讲读的一切事宜。
  现在皇帝每旬逢三、六、九视朝,一、二、四、五、七、八、十日赴文华殿讲读,也就是说,小皇帝百分之七十的时间是在读书学习。
  随着时间的推移,文立万和朱翊钧接触的时间更多了。文立万不仅是文华殿侍读主事,同时又兼任纠仪御史,除重要节日,或皇帝龙体欠佳,既不视朝,也不讲读日子。无论皇帝视朝还是讲读,文立万基本上每天都能见到皇帝,
  朱翊钧对文立万还是比较欣赏的,特别是文立万语言风趣新颖,很多词汇朱翊钧闻所未闻,但说起来又十分贴切,令朱翊钧感到新奇。
  讲读的大臣都是年老体迈的饱学之士,文立万和朱翊钧年龄差距不大,彼此谈话也就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在场面上文立万很是注重朝廷礼仪,在场面外,朱翊钧并不要求文立万执行繁文缛节的礼仪,所以两人相处很是轻松的,有时简直就像兄弟一样。
  讲读完《尚书》之后,朱翊钧说:“今天起得早,有些倦了,去暖阁休息一下,再写大字。子萱一起过来聊聊天吧。”
  近侍太监赶紧前面带路,文立万跟着朱翊钧来到暖阁休息。
  朱翊钧坐下后,对文立万说:“不必执礼,随便坐吧。”
  近侍给朱翊钧献上一个三泡台盖碗茶,朱翊钧指指文立万,近侍马上又端来一个三泡台盖碗茶,放在文立万椅子边的茶几上。
  文立万静候皇帝挑起一个话头,两人便会天南地北胡侃一气。他预计今天最可能的话题应该是王大臣案的审理。
  有消息说,冯保已将东厂的审讯结果给朱翊钧进行了汇报,派往河南新郑的缇骑没有抓到高拱的管家由贵生,冯保令缇骑不必操之过急,刚好就以畏罪潜逃为名,省去了拷问的麻烦。现在就等朱翊钧一句话,立即就可将高拱缉拿归案。
  朱翊钧端起茶碗对文立万说:“这是兰州进贡的‘三泡台’茶,你尝尝鲜。”
  文立万是南方人,对这种叫“三泡台”的西北茶很是陌生。三炮台的茶具精致玲珑,由茶盖、茶碗、茶托三部分组成,所以叫做“三泡台”,又名盖碗茶。这种茶是用上好的陕清茶,配枸杞、菊花、桂圆、葡萄干、红枣、冰糖等佐料而成。
  文立万端起椅边茶几上的三泡台,徐徐饮了一口,顿觉神智一爽,浓郁的茶香沁人心脾,不由赞叹道:“好茶,没想到西北竟然有如此好茶。”
  “品尝了好茶,说说王大臣与高大臣怎么回事。”朱翊钧的话题果然是王大臣案,单刀直入,毫无铺垫,“王大臣这厮的名字,起得比你还牛掰啊。”
  文立万忍俊不禁,差点把才喝进嘴里的茶水喷出来。皇帝和他处久了,时不时会冒出几个现代词汇。听四百年前的皇帝说现代语言,不亚于听郭德纲的相声。
  文立万回答道:“王大臣比文立万牛掰。文立万只是想写文章出点小名;大臣大臣,出将入相,王大臣直接就想登堂入室。”
  “王大臣背后是高大臣,高拱这厮真是大逆不道啊。”朱翊钧突然有些愤愤然,说道:“朕让他回籍闲住,并未削籍为民,是想让他闭门思过,不想这老儿竟然怀恨在心,铤而走险,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文立万假装懵懂,问道:“王大臣的案子与高拱有关吗?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回籍闲住,还给他留了个东山再起的机会,现在干这种勾当,可是要命的事啊。”
  朱翊钧对新词汇很敏感:“脑子进水了?就是脑袋被水淹了吧,是不是和脑袋让蜜蜂叮大了,一个意思?”
  “正是。也可以说都是脑袋被驴踢了。”文立万笑道。皇帝读得古籍多,引经据典比较厉害,民间俗语还是短板。
  朱翊钧哈哈大笑:“也就是说高拱这样做太笨了。”
  文立万说:“对呀,高拱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干这种蠢事?”
  朱翊钧不笑了,盯住文立万问道:“你是说高拱不一定是王大臣的幕后主使?”
  “这很难说。以高拱的头脑,他敢这样做,脑袋真是被驴踢了。一个在官场混迹多年的老手,他就不会权衡这点利弊吗?”
  “王大臣自己已经招供,东厂证据确凿,高拱恐怕难辞其咎。”朱翊钧口气冷淡下来,“爱卿难道也受惠于高拱?”
  文立万说:“高拱恨不能把我赶出宫去,何来受惠于他?为臣只是想给皇上提醒,冯保是高拱死对头,由冯保主审此案,恐朝中大臣不服。”
  朱翊钧犹豫道:“这是内宫发生的事,案犯是外来之人,并非朝中大臣,三司会审似乎也说不过去。”
  文立万不再言语,便低头品尝三泡台的醇香。
  朱翊钧也品尝一口三泡台,说:“爱卿怎么一下就凉凉了?”
  文立万差点笑出声来,皇帝和他相处久了,竟然把二十一世纪的网络语言说得一愣一愣的。
  “为臣不敢深说。”
  “有何不敢说的?爱卿还记得那次张先生来讲读吗?咱俩正在讨论太监宫女教育问题,张先生来后,就讨论书法问题了吧。话题是要分人而论的。两个人谈论的话题,就不必让第三人知道,不然谁还会对朕说肺腑之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关门说话,出门不算。”朱翊钧含笑直视文立万,用三泡台的茶盖,拨弄着茶碗上的浮茶,叮当作响。
  文立万不能不佩服这个十岁的皇帝,朱翊钧饱读经典,博览群书,他的思维总在高速运转,心理成长远远超过了身体的成长。
  “既然如此,臣下有话要对皇上一个人讲,以便关门说话,出门不算。”
  “但讲无妨,朕广开言路,兼听则明。”
  “目前朝中不少大臣对东厂单独审理王大臣感到担忧。众所周知,冯保和高拱是势不两立的,按法理说,冯保应该是要回避的,现在既然这个案子东厂已经开始审了,再进行三司会审,反而有些麻烦,不如下一阶段转为东厂、锦衣卫、都察院共同参与的‘三堂会审’,这样大臣们就不会指责冯公公专权办案,冯公公的清誉得以保全,如果东厂的证据确凿,三堂会审定案,高拱最终也难逃法网。诛杀高拱易,收拢人心难,只要不是东厂一家独自审理,大臣们对结果自然心服口服。”文立万一吐为快,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期待皇帝能够阻止冯保滥杀无辜。
  朱翊钧感觉文立万的这番话很有见地,他沉吟片刻,正要说话,突然听到门外有太监吆喝:“司礼监太监冯保求见皇上。”
  朱翊钧瞄一眼文立万,对门口的太监说:“进来吧。”
  文立万有些不安,冯保此时来见皇上,肯定是来谈王大臣案的。
  如果皇帝提出要东厂、锦衣卫、都察院会审王大臣,冯保肯定会怀疑是文立万给皇帝出得主意。
  文立万心中一横:豁出去了!多大的事,只要能阻止冯保株连杀人,得罪冯保也就得罪了,又能怎样?反正自己来到明代无亲无故,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得罪了冯保,大不了这六品官不做,回家卖红薯去也。
  冯保进到暖阁立即就要跪拜,朱翊钧摆手道:“朝堂之下,冯大伴不必拘礼,平身吧。”
  冯保鞠躬后,先瞟了文立万一眼,眼神里有种不快的光泽一闪,然后说:“启禀皇上,奴才有要事禀报。”
  朱翊钧说:“如果不急,讲读后再奏可否?朕现在有些疲惫,正和子萱谈论棋艺,放松一下。”
  文立万轻舒一口气,暗叹小皇帝随机应变真是了得。
  冯保对朱翊钧说:“皇上,事情紧急,我就几句话,请皇上垂听。”
  “皇上处理公务吧,臣告退了。”文立万赶紧起身告退。他听出冯保并不愿意他在场旁听。
  冯保看见文立万退出暖阁门了,才压低声音对朱翊钧说:“皇上,有大臣酝酿上疏皇上,准备把王大臣交给三司会审,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朱翊钧眉头一皱,问道:“为什么使不得?”
  冯保低声说:“现在朝中大臣很多和高拱交好,高拱的门生故吏遍布各个岗位,这些人据说就要联名上疏皇上,为高拱鸣冤。王大臣案一旦交由三司会审,高拱图谋不轨的罪恶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东厂审讯结果已出,人证物证俱在,这些大臣兴风作浪,搞什么三司会审,目的无非是为高拱开脱罢了。”
  朱翊钧听后沉默不语,良久才说道:“此事容我想一想,再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