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皇恩浩荡若父子

  张居正的眼神并不凌厉,文立万还是感到了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文立万一声叹息:“唉,人人都说做官好,做官能光宗耀祖,鸡犬升天,也能让人身败名裂,身如齑粉,真是个高危行业啊!”
  张居正捻须一笑:“高危行业?这个词很出彩嘛!只是大丈夫当立奇志,做大事。坚韧不拔的意志,须从烈火中煅来;经天纬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子萱啊,世间凡做大事者,不清除拦路虎,是难以成事的。”
  文立万理解张居正所说的立奇志,做大事的说法。在四百多年前的明代,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当公务员做官是最优路径。只是这个场子里狼多肉少,高智商、高情商的精英一堆一堆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杀伐不断,才能趟出一条血路。
  士农工商四民之中,表面看起来,士这个阶层光鲜明亮;关起门来都不忍诉说,那可都是泪呀。
  文立万戏谑道:“官场一入深似海,从此不得不灭人。我的原则是:人不灭我,我不灭人,人若灭我,我必灭人。”
  “这话说得深刻,子萱一看便是干大事的人。”自从与高拱争斗中胜出后,冯保对文立万的态度大变,言谈也像朋友一般,不再有居高临下之态。
  文立万赶紧谦虚一下:“冯大人过奖了,在下不过是张先生粉丝而已,跑跑龙套还行,干大事肯定是力不从心啊。”
  张居正和冯保同时一愣,显然他们对文立万的“粉丝”一词颇感不解。
  冯保问道:“文先生所说‘粉丝’又是何意?”
  “呃,这是本人家乡的俗语,就是崇拜者的意思。”文立万东拉西扯糊弄过去,现代的网络语言,冯保听了自然一头雾水。
  张居正若有所思道:“子萱的语言独具风味,经常说一些生动形象的话语,令人豁然开朗。子萱,我们这代人不会一直在台上唱戏,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若干年。你要多读书,多磨砺自己,为未来做好准备。”
  “谢恩相关照,在下一定会努力的。”文立万有点错愕,自己对官场已经有些厌倦,但张居正这番话的意思,好像对他寄予厚望,把他作为重点栽培对象进行培养。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既然已经来到明代为官,那就先在仕途上走下去吧。否则又能如何?
  朝中有人好做官。做官没有贵人提携,再折腾也是白忙活。多少仕子毕其一生精力,皓首穷经,文采飞扬,到头来都不能谋求得一官半职,他文立万来到明朝不足半年,只因受到名臣张居正的青睐,已经是能在紫禁城出入的官吏了,而且还可能继续升迁。这种机会也是来之不易的。
  这时一个下官匆匆进来,俯身在张居正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然后又匆匆出去。
  张居正看着冯保和文立万说:“高仪病重,连日呕血不止,恐怕快要死了。”
  冯保有些惊讶,说:“前几天看他还没什么病态啊,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文立万听后并不意外,明史讲得很清楚,隆庆皇帝翘了没几天,高拱被逐,高仪惊惧吐血,活活吓死。隆庆皇帝临终任命的三个顾命大臣只剩下张居正一人
  张居正名正言顺成为内阁首辅。
  十岁的万历皇帝在云台门单独召见了张居正,两人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举行了一对一会谈,就双方共同关心的问题进行了交流。
  一个是新上任不久的皇帝,一个是新上任不久的内阁首辅。两人职务都上了一个台阶,所以单独见面肯定首先要谈一下工作,然后再扯一下诗和远方什么的。
  皇帝不仅和张居正畅谈了社稷、人生、理想,还一起共进午餐,临出门时,皇帝赏赐张居正五十两白银、一堆衣服面料。
  银子不多,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君臣嘛,谈钱就俗了。关键是衣料,这堆衣料里竟然有蟒龙、斗牛图案的衣料各一匹,这就很不一般了。蟒服、斗牛服装的纹饰,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只有蒙恩赏赐的大臣才能穿着。
  张居正满面春风从皇帝家出来,踌躇满志地回到了文渊阁的办公室。
  文立万来到紫禁城门外,告诉来接张居正下班的大发和张丰予等人,张先生和皇帝面谈后,工作热情突然迸发,返回到文渊阁办公室半天不出来,可能暂时不回家吃午饭了。
  文立万要大发他们在紫禁城外继续候着,说不定张先生随时又要回家。领导干什么都喜欢随着性子来。
  张丰予看着文立万返回紫禁城的背影,恨得眼睛里直喷火。
  文立万现在是紫禁城里的朝廷命官,有出入紫禁城的腰牌,每天陪同张居正在紫禁城出入,那是何等的荣光啊。而他张丰予现在还是一个没有入仕的幕僚,这让他于心不甘:他妈的还有没有个先来后到了?也不知道这文立万给张居正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张居正如此器重这厮。
  文立万返回了紫禁城,径直去了张居正的办公室。与张居正分享一下被皇帝单独接见的喜悦,肯定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文立万来到张居正的办公室时,内阁首辅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看来刚才被皇帝单独会见的激动之心尚未彻底平复。
  文立万对张居正施礼道:“恭喜恩相如愿以偿,得到施展才华,实现理想的机会。”
  张居正拈须笑道:“子萱说得好!我并非恋栈权位之人,如今到了这个位置,到是真的有机会可以为社稷苍生尽一些绵薄之力了。”
  文立万心中一笑,暗自思忖:所有得到官位的人,都喜欢说自己做官是了为黎民百姓,唯独不为他自己。
  张居正停止踱步,坐在办公桌前的太师椅上,兴致勃勃道:“子萱研墨,皇恩浩荡,受之有愧。我要写个上疏谢恩。”
  文立万赶紧趋步桌前,拿起一块新墨在砚台上细细磨起来。
  其实用小楷给皇帝写上疏,费墨不多,并不一定非要专人研墨,这是张居正有意要文立万和他一起分享刚才被皇帝单独接见的快乐。
  也许还有让文立万体验感恩的意思,在文立万注视下挥笔书写给皇帝上疏,可以让文立万感到自已不是外人了。
  文立万垂手案边,看着张居正奋笔疾书,写下题目《谢召见疏》。张居正挥挥洒洒,文章一气呵成,只字不改,可见腹稿早已成熟于胸。文立万不得不惊叹钦佩张居正才思敏捷,文采斐然,文字内功实在了得。
  不过上疏中有句话差点惹笑文立万:“今伏荷皇上天语谆谆,恩若父子
  也就是说四十七岁的张居正称十岁的朱翊钧为父,自己为子。可见明代官场的依附关系已经登峰造极了,连张居正这样才高八斗的奇人也不能免俗。
  张居正搁下毛笔,洗了手,突然问道:“子萱对当下局势有何见解?”
  “恩相可是问朝中局势?”这句话问得实在突兀,令文立万不明就里。
  张居正颔首微笑,睿智的眼神紧紧盯住文立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