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幕 结束
安静的夜晚，没有多余的杂声析出。苦咖啡的香气，却能透过窗栏间的缝隙，泄露飘过。李安静地坐在个人文档电脑前，时而思考忘我，时而奋笔疾书。
包装好了的各类耐冲纸箱放满一地。今晚，是他在军官宿舍的最后一夜，明日他就要又一次搬家，至于去哪儿，李还没想好。
现在的李不是现役身份，摊在床上的黑军装上的领章和肩章，已经换过了式样。两个星期前，一纸调职命令将他转入预备役。按照自由行星同盟的军事管理法，他现在其实不能算是一个军人了。
一切都是因为上个月在亚姆立札发生的大战。
在最后的决战中，同盟失败了，而且是得到惨败的结果，如果宁要说有何可幸的，就是李仍然活着。没有毁损，能够呼吸，能够思考，能够体会杯中咖啡里的苦涩味道。
这些，是一具游离在星海间冰冷冷的尸体可不能做到。
亚姆利扎附近的尘埃中，现在到处混杂着尸体。
想到这里，李揉揉太阳穴，试图将想象中的画面从脑子里扔出去。
亚姆利扎，亚姆利扎。
他从亚姆利扎活着回来了。
——
标准历十月十五日亚姆利扎星域
“什么！敌方数量约四万，出现在我方背后！”李看着最新发来的电讯文，战前推演中最坏结果出现了。敌方的后备部队，越过了战前同盟军在后方所布置的磁性机雷带，从后方开始朝着同盟军的阵营突进。
而在之前的战斗中，除了李所在的十三舰队，同盟残存的舰队里有两个是半损，正在后阵恢复建制。第八舰队则在刚刚，被有“黑色枪骑兵”称号的帝国舰队刺穿，仅凭借着剩下的军力，是无法正面抗衡帝国军的。
此刻，同盟军只存在两个选择，从胶着的战线上全面撤离，或者，坚持阵线，直到全军溃退。
选择是两个，结果是一样。相信现在同盟军所有士兵，心底所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快点走吧，快点儿下达撤离命令吧。”
但李心中却没有太多期盼。得益于先前经过的一番大战，早在这次会战开打前，因战舰受创受伤的比尔温斯顿和布雷尔等人，就被他以各种理由送往后方。目前技术分队还残存的大部分人，应该已经回到后方的伊谢尔伦，伊休塔上只留存了维持战舰运行必须的乘员。整个777俱乐部的参战成员里，除了李之外，还有固执守在炮位上的张辛雨而已。
“我是孤儿，即便会死，盛大的战场上，大家是一起同行，旅途也不会感到寂寞。”张辛雨大笑着说着，不由李出言，便拒绝了让他退守伊谢尔伦的要求。
“自己还真是不适合做老大呢，简直太没威信了。”李自嘲着。面对“不听话”的朋友，心中也就默默留存一份感激。
自己会死在这个战场吧。时候是到了吧。李端坐回自己的指挥台，手边是喝了一半的香浓咖啡。面无表情，在心中胡思乱想着，竟然还能一边做出正确的指令操作战舰规避运动。
“长官！司令部传来电讯！通知全军开始进行撤离方案！”
“长官！杨司令长官下达舰队通讯，要求全舰集中，坐标方位传输中！”
时候到了。
李将剩余的咖啡豪迈饮尽，让泥水般的饮料将咖啡因最快速的通过肠胃传给他的神经感知。
“全舰停止开火，将攻击输出能源全部转接防护立场，主引擎熄火，辅助引擎调整姿态，向舰队中心靠拢。按照通讯坐标构建新阵型，整备班将救生舱备用电源启动，所有攻击班组成员和陆战队员先一步前往救生舱室待命！——嗯，舰桥人员同样前往救生舱室待命，将本舰的AI设置为自动模式，”稍想了想，李接着补充了一句。
所有人都听令离开了舰桥，只剩下还端着咖啡壶的克里兹。李上前掀开壶盖，一股草本植物熬煮过的清香气在舰桥中散开来。
“这次是什么配方的咖啡，克里兹？”
“长官，混合了苦菊和金银花。”
“哦。那我等下要好好试试。”从克里兹的手下拿过咖啡壶，端详着一会儿，才又说着。“克里兹，你也快去救生舱待命吧，”
“长官，那你呢。”
“我在舰桥呆一会儿，喝点咖啡就来。”
克里兹盯着李的眼睛注视了两三分钟，不再言语，乖乖地退下了。李注目着直到舰桥门关上，提着咖啡壶坐回舰长位置上，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慢慢品味。
苦菊本身就有散发类同咖啡的香气，混合金银花的清香后，让原本浓郁的黑咖啡参杂了其他的味道。不过和以往一样，克里兹的混合总是恰到好处，没有破坏掉咖啡与添加物彼此间的平衡，让李的味蕾能够充分的感受其中富含的层次感。
“最后还是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李静静地看着舰桥中间的讯息屏幕。现在亚姆立札会战已渐渐步入落幕阶段，疯狂的攻击和绝望的反击随着光束和飞弹的狂舞，重复地上演着。这种混乱的状况，导致舰列中处处产生了各种璀璨颜色的爆炸，乱成一团的同盟军陷入帝国军的炮火阵势中，一艘艘舰艇遭到无情的摧毁。
整个十三舰队充当着同盟军的压阵部队，牵制着敌人，为其他友军提供撤离的空间和时间。同一个宙域中，杨舰队要应对面前三到四倍数量敌人的攻击，战术上的胜利此时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到处都呈现出破灭的战场史诗感，这种画面上的感动，甚至让李想要在舰桥里放起了《飞翔的女武神》。
伊休塔依靠事先设定好的战术反馈，依从着十三舰队的节奏在局部进行火力集中，消灭敌人。新锐舰的智能化模块，让简单的战舰运动得以根据设定来完成，但细节上的操作调整，则必须还是由人来完成。此刻银白色战舰发挥实力虽然不到以往的一半，仍较好的完成了设定中的规项任务。李的左手摩挲着操作台，确定了伊休塔的乘员们全部搭上救生舱后，关键时刻，只要按下一个按钮，哪怕伊休塔中枢大破，位于战舰后部的舰体也会自动分离开，腾出空间，让所有救生舱以电磁加速的方式，弹射到数百万公里之外，而救生舱自带供给的能源，足够他们到达最近的跃迁点进行一次短途瓦普运动。
最起码，就算是没有脱离战场，呆在救生舱也只是成为俘虏而已。李这么想着，喉咙里感到有点发干口渴。
“要加点咖啡？”
独处在舰桥的李听到说话恍惚了片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张辛雨拿走了他的咖啡壶，正站在他旁边。
“你怎么还在这里？我说过都去救生舱。我稍后也会过去。”
“得了吧。”张辛雨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并没有喝，而是坐到李身边的副指挥位。
“我知道你想干嘛，这不明智，布鲁斯。”张辛雨没有看李，反而打开了舰桥通讯。
“这里是舰桥，通告全舰，待命指令解除，所有乘员十五分钟之内返回自己位置。重复，待命解除，所有乘员十五分钟内返回自己位置。”张辛雨不理会李质疑的眼神，顾自在舰内通讯下达指令。
“你这是在越权，我才是全权长官。”李压低了嗓音来掩饰他的怒火。
“没错，是这么回事，所以呢，您是要怎么处罚我，长官。”张辛雨一副混不吝的语气，懒散地朝着快要发火的李答复道。
李恶狠狠地盯着面前他的友人许久，即将爆发的前夕却突然整个人泄了气，弯下了腰用手臂支着额头。
“你不是一个合格的指挥官，李，你应该相信我们。”张辛雨此时收起了懒散神情，颇为严肃地对身边的同学说着。“刚才……”
“没错，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你说的没错。我本应该……”
“嘿，嘿，听我说完好吗，长官。你是这条船的头，你下命令，我们都听你的，这理所应当。”张辛雨打断了李的插话，阻止李继续。
“但偶尔，也应该先听一下我们的意见，我们也是军人，为国牺牲，不算啥大不了的，不是嘛？到了战场上，万不得已，不是只有举起双手一个选择而已。”
“你是说像他们一样选择吗？”
李伸手指着舰桥的**屏幕，此时已经开始崩散的同盟军，在亡命奔逃途中，做出了许多疯狂的举动。有些战舰也不管有大质量的舰队，就在航路的近处追赶封堵他们，仍然启动了亚空间跳跃程序。
同盟与帝国所交战的星域，并不位于瓦普的时空节点处，所以他们无法选择跃迁的行进路线，只是单纯地不愿意投降而已，至于未来会被传送到何方，就是谁也不知道的答案了。
“嘛……”张辛雨揉揉鼻子，乘员这时已经陆续回到舰桥里，最后小声说着。“也不是不行，说不定就直接传回海尼森了呢？”
李没有理会张辛雨最后的俏皮话，解除伊休塔AI代管模式后，所有舰桥成员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继续完成工作。张辛雨则没回到炮位继续当炮术长，而是呆着李的身边充作战术副官的角色。李的战舰继续配合着友军取得了更多的战果，虽然此时，击沉和击伤敌舰的成绩，对大势一点儿促进作用也没有，同盟军依旧在扩大崩盘的态势，杨舰队终于在全面溃退前最后一刻，发出了新的撤退指令。
所有舰船开始调转舰首进行阵型转向变化，将能量供给优先放回到防护罩上。脆弱的驱逐舰和空母朝阵型中部靠拢，伊休塔这种大型战舰，则处在外围进行支援防御着。
第十三舰队和帝国军双方且进且退，有序开始转移方位。一旦能够脱离帝国军火力网的节点，全舰队便可以催动引擎，以最高速度撤离战场。在亚姆利扎这个死地挣扎了数个小时的同盟军人，终于能看到逃出生天的曙光，带领他们的，可是主导过“艾尔法西尔大撤退”的奇迹的杨。
不过，还没等伊休塔上的人们松口气，一发敌军射出的中子束竟然神奇地凿穿了防护罩，命中了战舰的侧后部。爆炸引起余震还没消除，伊休塔号的舰桥就自动开始闭锁隐蔽程序。
“报告！三号引擎被命中，整备班正在前往修理。”
“报告长官！，遭受集束攻击，侧面装甲层被击穿！”
“报告！目前后部无人员死亡，伤员已经转移。”
“报告长官！四号引擎被爆炸波及！停止运行！整备班目前已经切断备用电源，进行隔离！”
“报告！……”“报告长官！……”“报告！……”
即将撤离的最后关头，雪片似飞来的报告尽是不好的消息，伊休塔受到了重创，一个引擎完全停止了工作，另一个引擎半毁，战舰正在不断失速中，从舰队的中段，渐渐落到了末尾，然后掉队。可以预计这样下去，如果落到敌军抵近射程内，只会出现二选一的结果。
舰桥上的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李，大家尽管没有出声，李也知道是该他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长官…”等待了数秒后，张辛雨正要开口，只见李突然拿起话录机，打开了全舰通讯
“我们一定会活着回海尼森的。”
“？”
“所有舰员注意，本舰二十秒后将准备紧急瓦普运动，请全舰做好对闪光、冲击防御。重复，本舰即将进行紧急瓦普运动，做好对闪光、冲击防御。”
李做出了选择。
正在攻击伊休塔号的的帝国军，突然发现视野中的银白色战舰消失了，随之而来是剧烈的时空震。混乱中，追击在最前面的舰艇因相互碰撞出现了损伤。这些重力失调产生的时空震让帝国追击舰队的前半部，卷入到无秩序的宇宙乱流里，因为仍有同样的同盟战舰，临到最后一刻，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让帝国军不得已放慢速度，开始重新整编舰队。借着这多出的宝贵时间，杨舰队以比预定计划时间更快脱离了亚姆利扎星域。
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