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 内伤——要死卵朝天

  无功而返的还有“穷盒子”。
  近来,“穷盒子”总觉得黎德文在单位憋屈,理当来点新玩法,于是给黎德文两次所谓“开导”,但没啥功效。
  “穷盒子”仍不罢休,又联手温柏丽一起“公关”,于是在“聚德楼”酒店“长坂坡”包厢约了周末晚餐。
  带孩子久了,温柏丽少在外面吃饭,麻利洗净桌上餐具。“就三个人,其实还不如我在家里炒几个菜。”
  “穷盒子”的烟盒子里竟然装了两种烟,其中就有黎德文抽的牌子。“穷盒子”不由分说地把烟递给迟疑的黎德文,直奔主题:“上次你讲隋峰朗让你不舒服,又搞不定,我觉得奇怪,你再细说说看。”
  黎德文看了看这烟的牌子,会心一笑,再轻轻地夯着,一脸平静。“单位上的事,我回家一般不说,和温丽芬也聊得少,觉得没必要,自己能搞定。”
  温柏丽自有兴致。“这里不是在家里,你就多聊点。”
  “穷盒子”附和道:“对头,反正没外人,又不喝酒,更不赶时间。”
  黎德文喝了一口温柏丽泡的茉莉花茶,也有些谈兴了。“讲想不通,自己也做下来了,讲想得通,又心有不甘。”黎德文的手指夹着大半截烟头,朝温柏丽努努嘴,温柏丽赶紧把烟灰缸递了过来。
  重新吐着烟圈,黎德文接着聊——
  隋峰朗当综治办副主任,也许就不要写蛮多材料了,但毕竟是个管材料的领导,按说大小材料都要有数有底,应该是最劳心劳力的一个人,否则怎么可能整个文秘系统把材料写好?每次开全系统的大会,譬如总结、要点和形势分析啦,特别是艾书记和章书记的讲话稿,都要我一件件去找人研究,经常是我搞出一大半,又去搞另一个,基本上个个材料要到位。我多次跟苏副书记提,我最恨的不是谁的能力差了,而是恨不与我们一起加班,一起研究。隋峰朗每个星期五下午就要去接崽,自己不去就安排科员去,中午还要安排科里的人打饭。有时候,我这个科长一屁股的事,还得安排人接送他之类的。记得有一次,他说是喝醉了,要买把雨伞,帮他去机场接人。我大发雷霆,因为明天要开办公会,所有议题要复印,所有单位要通知,综合科本身还涉及两个议题要认真准备,他倒好,不但不帮忙,反而还添乱。
  服务员进来问是否按单上菜,“穷盒子”几句话就全部安排妥当。黎德文顺着谈兴——
  事到如今,隋峰朗进入业务还只是一句空话,自己真正动手写的材料屈指可数。记得上个月写安全生产调研材料,还是在我写的安全生产总结基础上改的。开年度会时,市政法委副书记来参加会议,隋峰朗写了个讲话材料要不得,结果又找苏副书记和我,说要我再出一稿算了。上次连着两个会,好不容易分了工,他带一个人写章书记到市里开会的发言,我写章书记到区委常委会上的汇报。结果等我写完了,他那里写的材料没过关,领导讲要改,我按原有的大思路写一稿,还是要不得。我只好自己临时出思路,最后按“突出四个重点”再定一稿才通过。记得那次,我连着四个晚上熬夜,人都快虚脱了,带着手下到区里去衔接铅印时,我头上、身上只冒冷汗,人就象要裂开了一样。听说他又开车回乡下了。我也有老家,为什么我就不能回乡下看亲戚长辈?
  菜上桌了,三个人都没急着动筷子。
  “穷盒子”狠劲骂道:“姓隋的真不是个东西,什么鸟人?你这些话不能放在心里,憋出内伤。”
  温柏丽既心疼老公,又觉得平日少了沟通,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时语塞。
  黎德文仍然不吐不快——
  如果领导觉得我好使,甚至觉得离了我不行,就极有可能把我绑在这里继续干很多年。到那时身体也垮了,精神也垮了,江郎才尽了,那就真完蛋了。所以要赶紧培养帮手,至少要达到没有我黎德文照样运转的效果才行。如果感到你走人了,材料就保证不了,那么只怕走不成。也许隋峰朗根本没考虑这些,也无须考虑,所以他不与弟兄们面对面地进入材料。而我不行,一定要多帮多带,既为他们,也为自己。现在明显的现象就是,苏副书记、隋峰朗特别地不想让我出差甚至请假。到锦港、到品东、到成庆、到江明等地方的出差机会,轮是轮上了,但是去不了。这些年来,苏副书记经常讲,你就莫出去了。甚至上次隋峰朗出差,我事前都不知道,中途以为是去了成庆省,等他回来才知道是到了品东市。可惜品东市还有我一个本家作家一直盼着我去呢。
  没有谁有插话的意思,黎德文继续说——
  苏副书记待我不薄,一是我争气,二是他反正无为而治,只要工作能应付运转过去就行了,至于谁办的、谁操心、谁累了,虽然知道但也有些无动于衷。苏副书记或许可以为我扬点名,讲点好听的,但真到实际也难以解决什么,甚至我带弟兄们加班后出去吃饭要报销也曾蜻蜓点水般讲过,要少到外面去吃饭,同我一样按时在食堂吃饭也蛮好。我心里想,我怎么可能和当领导的你一样?作息规律折磨了这么久,现在总算还有几分活力,吃饭这类简单欲望不抑止才想得通。
  温柏丽把烟灰缸倒空,给茶杯续了水。
  黎德文还没止住话匣子——
  苏副书记或许以为我也出过公差,不算少,连成庆都去了三次。其实我也仅仅去了成庆三次,一次是市里搞文秘培训,当时还是市委政法委研究室力主我去的,说我更值得去学。另外两次都是跟领导去接上访的人,连到成庆办事处去接人都显得我内行些,也是有趣。有一次,章书记请铜峰驻成庆办事处主任吃饭,还奇怪我怎么也认识。当一个单位离不了你,或许并不是幸福;但当一个单位觉得你可有可无,绝对是一种悲哀,想来确实无趣。
  正当黎德文大发感慨时,温柏丽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妹妹温柏芬在市区“四进桥美食城”应酬时不小心丢了钥匙,要温柏丽送一趟钥匙。
  温柏丽正听在兴头上,饭也没吃完,一时犯难。“四进桥美食城在哪?”温柏丽放下电话问。
  “在泽丰街。”“穷盒子”答道。
  “泽丰街在哪?”温柏丽再问。
  “就在泽丰剧场边上,吃夜宵听戏的地方,二环路四进桥下面。”“穷盒子”进一步解答。
  “泽丰剧场,我知道,但从这里怎么去?”温柏丽仍然追问。
  黎德文听不下去了。“临时尽问个毛。自己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就你那点浆糊,再问也会不知道,你推不脱就抓紧去,坐出租车作数。”
  温柏丽不好意思地陪笑。“那我送了钥匙还来不来?”
  “你快去,如果顺利,就再回到这里接着吃。如果来不及,我就打包带点吃的回家。”黎德文并不纠结。
  温柏丽讪讪起身。“温柏芬让人真烦躁,钥匙都管不住,我以后懒得管她这些鸡毛蒜皮。我好不容易才陪你出来吃顿饭,偏不让人安心。真的好想听你在单位上的一些事,平时又难得听你讲。”
  “不听也好,徒增烦恼。”黎德文看着温柏丽伸手越过自己的座位取包,并未起身。
  温柏丽笑着说道:“你俩好好聊,我别的不晓得,只晓得以后我会成为局长夫人的。”
  黎德文的表情有点复杂,不接腔。
  “穷盒子”报以微笑,点头称是,起身取过温柏丽外套,打开包厢门,对黎德文说:“你莫起身了,我送到酒店门口,先帮未来的局长夫人喊一辆的士。”
  待回到包厢,“穷盒子”看见黎德文正往自己杯子里倒啤酒,顿时觉得奇怪。“今天主动倒酒喝,唱的是哪出?”
  “这已经是第二杯,刚才干掉一大杯了,你看,腾出来的白开水都倒在这。”黎德文指着温柏丽座位前满满的水杯。
  “穷盒子”似乎对做生意天然敏感。“刚听说你小姨子也开了公司,有多大的规模?”
  “搞公用电器保养的,才开三个月,无非是搞大一点的门面,换个叫法而已。温柏丽爸妈安心安意帮我小姨子带崽,但小姨子两口子还搞不过来,夫妻关系又不好,主要是小姨子不争气,三天两头吵。温柏丽受她爸妈影响,想辞了现在的工作去公司帮忙,我没同意。但公司里的一些事搞得烦燥,今天有个什么小纠纷,明天可能又是货车出事了。”黎德文眉头紧皱。
  “那比我这样的公司还琐碎些,我现在主要做关系,工地进得少,把住后面的协调就差不多了。你小姨子可能既要拉客户,还要守现场,要整个一条龙才行。”开公司的个中三味,“穷盒子”是过来人。
  黎德文点头称是。“这不,公司新租了一个仓库,又买了叉车,全部是温柏丽出的钱。我在家是从不管钱的,估计基本上掏了老底,这一阵温柏丽一有空就帮公司管事,搞得家里稀乱的。算了,不聊这个了。”
  “穷盒子”忍不住问:“我怎么听嫂子说,你们两口子几乎不过问对方的,平时也基本不吵架,和那些天天吵的比,算感情好还是感情不好?”
  冷不丁地被问到这个,刚喝了一口酒的黎德文竟然有点呛住了。黎德文话锋一转:“我突然想住院了。”
  “穷盒子”愣住了,黎德文接着反问:“我为什么就不能住院?”
  “可以住,难道有人说你不能住?你该不会想喝醉酒去住院?”
  看着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的“穷盒子”,黎德文笑了,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用手抹了抹嘴,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真想章书记让我跟在他身边,让我逃离综合科,也情愿自己病了,卧床休息一段。
  “如果当得难受,你这个综合科长不做也罢,要死卵朝天,不死就过年”。“穷盒子也端杯喝了个底朝天。
  黎德文右手撑着脸颊,手里搓揉一团餐巾纸。
  “综合科的职能不大不小,只要领导喜欢,单位什么事不能做?全系统什么文不能办?因为只要涉及两个部门以上职责的材料,就可以美名为综合。《棋苑求道》上有篇文章,是讲工作狂的,列了20条标准,那天我对了一下,结果我符合了17条。别人学文凭可以请半个月假,我临到考试了连去拿准考证的时间都没有。自己的小孩上十岁了,准生证、独生子女证都没办,医药费至今没报过。家里厨房漏水、厕所回水厉害没有修过。我的朋友越来越少,天天加班,几个月未休息一天是常事。父母又照顾了多少?或许可以说我自己懒,自己不会调排,自己没能力,自己没人帮,都是自己的责任。可事实就这熊样,好讨厌这种状态,鬼工作,还有鬼环境。”
  酒劲上头,黎德文话有些多。
  “穷盒子”将桌上两个菜打包,开车离开酒店,黎德文略带酒意在后座养神。
  半道上,“穷盒子”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临时预订了一家KTV的中包,也未征求黎德文的意见,看样子是约人唱歌;另一个告诉温柏丽不要来酒店了,回家有打包饭菜,黎德文暂时不回家了,出去会朋友。
  也好,黎德文寻思今天要认真听“穷盒子”唱一回“好快就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