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遭劫——领子都阴起

  “穷盒子”新接了一个园林绿化的业务,称要“小庆”,约在“聚德楼”酒店晚餐。
  黎德文进到“长坂坡”包厢,只有“穷盒子”一个人。“今天没别的人了?”黎德文脱下西装,露出了里面歪着的衬衣领子。
  “就约了你,我有些话想说,也有话想问。”
  “我还以为有别的人,只我们两个,吃么子饭,打电话不就行了。”
  “跟你电话里讲不好,你这个人对别人的事蛮清章,但对自己的事犯糊涂。我还是当面讲好些,尤其是职场上的一些事,电话里更不好讲。”
  “你还对职场这么感兴趣,难得。”黎德文接过“穷盒子”递的烟,捏着倒立在桌面顿了顿。
  “未必只你配谈,难道我就不能谈,和做生意的道理差不多的。你还别说,为你的事,我想了好久,觉得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穷盒子”带着肯定的眼神。
  “什么问题,我有问题?”
  “先说你的衬衣,你看你,领子都阴起,歪了,塌了。你就不能搞件好些的衣服穿。”
  “这衣服怎么了,穿在里面又看不见。”
  “那假如今天还有别的人在呢?”
  “那我就不脱了。”
  “要是大家都脱了,你一个人不脱,就你格外一条筋?”
  黎德文反问:“你今天总不是来跟我谈脱衣服的。”
  “你莫辩,我觉得你要注意形象,毕竟是综合股长,还是要有点式样的。有时间要多到外面接触一点,随大流,不要搞得跟穷酸秀才一样,让人难得打交道。”
  “时间,我就是没时间。剪个头发都推了好几天了。我平时与别人打交道能有什么问题?同事应该都觉得我好相处,科里的弟兄们还蛮信服我。”
  “那我问你,决定你位子的是谁?”
  “你莫明知故问,我又不是不清白。”
  “那你做得怎么样,原来的领导病了,你去拜访过?你跟着章威城那么久,平时交流得多不多,要动人的时候他跟你交过底?新领导的老家哪里的,你晓不晓得?你把精力都花在日常工作上,弟兄们对你评价再高,难道能帮你提拔?”
  黎德文被“穷盒子”呛住了,伸手端杯子喝水。“穷盒子”并未等黎德文回答而是继续问:“你现在最大的困惑是什么?”
  “你小子要听我的汇报?我今天才跟领导扯过,你又来扯,不嫌那些麻纱烦躁。”
  “你跟领导扯,人家一般是打哈哈。你跟我扯能一样?我上次跟你讲,工作是干不完的,身体是自己的。今天你的领导跟你讲过这样的话?外人终究是外人,只有自己人扯得才痛快。”
  “对了,我刚才还回忆哪些人对我讲过这句话,对,你是跟我讲过一回。”黎德文不恼反笑。
  “那你说说,你那边到底是啥情况,我还就不信了,你那么有才华还混不出来。老子争取以后多赚点,要送礼找我,无外乎几个钱。”
  “谁要你的钱,我凭本事又不怕,我也只想凭本事。”黎德文马上表态并接过话茬,“你不知道我的具体情况,并不是钱不钱的事,我的困惑暂时还解不开。”
  黎德文没把烟点上,而是把烟倒拿着,习惯性地往指甲盖子上夯。虽然闭着眼睛,黎德文仍然夯得又准又有节奏,打开了话匣子。
  “穷盒子”只听,一句话也没插,越听越窝火。
  “你问我说最大的困惑是什么?这两年多,我还一直有三大困惑。一是应该对研究室的隋峰朗负责还是对苏秘书长负责?二是应该对章威城负责还是对所谓整个综治办负责?三是应该对大材料负责还是对日常事务负责?”黎德文连着深呼吸。
  “穷盒子”似乎也听蒙了,往地上啐了一口。“惹起老子的脾气来,把姓隋的扎实捶一顿。”
  黎德文看见他愤愤不平的式样,既有些温暖,也觉得好笑,便再举了两个例子。
  “按说隋峰朗对我是名义上的牵头,我对他负责合乎程序,但操作起来更累更窝心,根本应付不了繁重的工作。后脑壳细想,领导如果先把任务交给他,他再打批发,词不达意,转两道弯,领导的意图就可能不是原汁原味了。苏秘书长也看清了这一点,才开始把任务直接交给我。只要有我在管大的急的事,苏秘书长就只要抓着我这个“猴子跳圈”就可以了。所以我对苏秘书长负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即算隋峰朗有意见也没有办法。我私下讲,不能与隋峰朗把关系搞僵,想和弟兄们把隋峰朗拉到一个战壕里,不能让他成为远离弟兄们的领导那样供着。”
  “穷盒子”点头称是。
  “跟章威城到现在,我也感到自己吃力了。章威城算好学的,这几年领导水平、个人口才真的进步大。我原来那点墨水不够用,现在拼命搞学习,重点学一些政治经济类的,想让材料上台阶。章威城脱稿讲话的水平让我还蛮信服,千万不要以为他粗声粗气跟大老粗一样。原来有人讲,一把手的口才远超章威城,现在看来不会差。一把手病休之后,他主持这一段还蛮周正,估计是他级别高配后,参会和交往的人更多一些,看的材料范围也更大,水平明显见涨。”
  “穷盒子”听完这一段话,情绪平复些了。“你那么有才了,还要学,那我这号的还怎么活?”
  “蛇有蛇路,龟有龟路,你只会比我还活得滋润些。我觉得你活得爽快是应当的,生于忧患,先苦后甜。”
  “好在你那里的领导已经定了,章威城管的事应该没有以前那么多了,我估计你也不会那么烦躁了。我没别的,还是那句话,争取多赚几个,要送礼,我帮忙。”
  “这些事不劳烦你帮,你先帮我把酒喝了。”黎德文把酒杯推过去。
  “我也不想喝,我开车。忘记跟你讲了,我搞了一台二手车在开,安排完这个绿化的事,我只怕要回富沩呆一段,去承包一段5公里的路来修。”
  “好事,你是要多回富沩了,老这么下去肯定会出事。你一个人泡在铜峰,都忘记自己是有老婆的人了。”
  “糟糠之妻,不会忘的。等会唱歌,你帮我去撑场面。”
  “要得,但是不要陪唱的。”
  “还是要几个,尤其是今天,我招待的里面有一个人特别喜欢搞妹子,上次喝酒他吹自己搞了一百多个。”
  “什么鸟人?”黎德文啧啧称奇。
  “还是点几个妹子,随大流,没必要那正经,我给你选个学生妹。”
  “妹你个头,我不要。”
  “硬不要也行,还省我几百块,最近开销确实大。”
  “那今天干脆多省点,我就打电话,让别人打招呼预订优惠一个包厢,不要你出钱。”走出酒店,起风了,黎德文缩了缩脖子,“好冷,我也不想骑摩托了,想尽快搞台汽车过年。”
  大人望插田,小孩望过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时代在变迁,回家过年的概念也在嬗变。
  年关在即,袁澈回绝了和爸爸袁质谦在D国一起过年的提议,因为已经联系好了一家服装企业的见习,时长为一周。
  大年二十九了,袁澈在“风车之旅”辞房结账,带着打印出来的确认实习身份的往来邮件,乘坐出租车离开巴瑞市区,来到了拉特吉这座小城。
  下车前问过司机,但可能是发音不准,还没搞清这家名为“杰普奎琳娜”的服装企业的具体位置。袁澈心想网络查询显示没错,反正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先下来透透气再说。
  到街边的商铺一打听,这家企业在城北,而自己刚经过那地方到了城南,两地相距有三四公里了。袁澈有些郁闷,再加上站在路边好久都没等到出租车,越发懊恼。
  可能是袁澈穿着自己设计的那套绣花长裙打眼,一些身材魁梧、纹身带环的男人不时盯着看,心里有些发毛了。
  袁澈带着行李,从街那头的加油站离开,挪到了一幢看着像公共事务机构的房子附近,仍然没有看到出租车。
  半个小时后,袁澈放弃了等车,决定先沿着街道朝北走。天色渐暮,街上不但行人稀少,车也少了,袁澈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经过一长段涂鸦的围墙后,袁澈正打算从箱包里拿双运动鞋把高跟鞋换了,拐角处突然窜出来一个流浪汉,满脸络腮胡子,披着一床毛毯,直勾勾地盯着,双手撑开挡在前面。袁澈一下就慌了,腿发软,头皮都麻了。
  又来了一个男的,就是刚在加油站那边盯着自己看的其中一个,胳膊和胸前满是纹身,耳朵、鼻子和嘴唇吊着坠环,越走越近,拍了拍流浪汉的肩,咧嘴大笑还击掌相庆。
  袁澈被吓得魂飞魄散,话也说不出,哇哇大哭。
  这个彪形大汉一手把袁澈的嘴捂住,流浪汉则拎起行李丢进拐角的巷子里。袁澈使劲挣扎,但被彪形大汉另一只手卡着脖子并扣紧,呼吸都有点困难了。袁澈彻底崩溃,眼泪簌簌,全看不清了。
  自己晕厥了吗?袁澈醒过来的第一反应。
  行李全不见了,只剩下一只高跟鞋在不远的地方,另一只在光脚边。再检查自己身上的衣服,皱巴了,脏了,裙子上几砣黑印。
  袁澈惊魂未定,不敢去摸自己的内裤,脑子里闪过好几个念头,但没一个是好的。
  坐在地上,捂着头,好一阵,袁澈绝望地移动着手,不敢睁开眼睛,慢慢地去摸自己的内裤。还在,再确认,还在!
  这天杀的,诅咒这肮脏!
  想报警但没了手机,袁澈像断了线的风筝。
  头发散着,忍不住哽咽,袁澈拖着步子,找到最近的能见着人的房子,推开门大声求助。
  指认现场后,警车把袁澈送到一个很小的警局,核实身份,询问案情,列清物品,签字确认。
  与袁质谦通了电话,马上即从D国出发,估计明天上午可以到达会合。
  爸爸来了就好了,可眼下这天已黑,今晚住哪?袁澈知道见习是泡汤了,但懊恼这回所遭的罪,便再打印一套此前联系见习的邮件,决定去看一下这家让自己倒霉的企业。
  这不是好奇,而是不服输。
  袁澈谢绝了警官安排别处住宿的建议,带着警局提供的三明治,被送到城北的“杰普奎琳娜”。
  有警官出面衔接,袁澈在大门口即与联系人衔接上了,经电话沟通后,一位工作人员现场答复只能是临时安排。
  袁澈跟着走过厂房来到后侧,进到一栋配料楼,爬上叮叮作响的钢质长梯到二楼。工作人员在第一间房取过一瓶水递给袁澈,再领着穿过20多米走廊,然后示意房间到了。
  袁澈进到房间,是一间铁皮屋,一个单人铺,倒也干净,一盏台灯放在一个工具箱上,上方有一扇小窗户。
  夜深了,一楼配料房的灯也熄了,门底下刚还看到有光钻进来,这会已没有了。
  袁澈没胃口,把三明治的纸包扔在工具箱上,只喝了几口水。晕沉沉地和衣躺下,袁澈想着明早起床就与爸爸通电话,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天还是灰蒙蒙的,袁澈醒了,想上洗手间。此前上二楼时,袁澈注意到洗手间在楼梯口。
  “咣”的一声,打开铁皮房门,袁澈探头,那头走廊的灯光亮着,楼梯口的洗手间关着门。
  袁澈出门朝走廊那头走去,经过一张张小房门都是关着的,快到洗手间了,侧面发现最近的一张门开着,里面没开灯,但看到有人影,袁澈顿时毛骨悚然,箭直冲到洗手间前面,迅速转身,背靠着门,冲那房间喊了一句:“quies﹣tu”,没人回答,又换英语问“Whoareyou?”还是没动静。
  袁澈一阵哆嗦,头皮发紧,身如筛糠,吓得站着就尿了,还全然不知。袁澈只剩一丁点清醒,攒足劲,尖叫一声,开始跑,冲过那开着的门,冲向走廊那一头,一直跑,嘴里“啊!啊!啊!”,最后一手扒住房门,一个迈步窜进房间,转身抬手,“啪”地把门关上,顶紧,脸色铁青。
  好一会,袁澈确信门闩锁紧后,直接瘫倒在床上,缩成一团,眼泪决堤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昨晚那位工作人员再三大声敲门,袁澈才回过神来。
  一点劲也没有了,工作人员将袁澈搀出房门。过走廊,快经过楼梯口前的那张门时,袁澈躲在工作人员一侧,不敢朝里看,还不住地颤抖。
  缓慢地在钢梯上往下移,袁澈瞄见了一楼配料房除了几大堆布匹外,对面靠墙壁还排着好几列人形硬塑模特,地上还有一堆残缺的,有的没手,有的没头,东倒西歪的乱叉着。
  袁澈又不禁腿发软,差点栽了下来,把拉着手的工作人员都惊了一跳。
  大年三十的大白天,袁澈执意坐在“杰普奎琳娜”大门外马路边的地上,发着呆,等爸爸来接。
  工作人员把她扶到大门入口一侧监控室时,袁澈手撑着门,瞟一眼监控显示屏上的那楼和房间,都不敢进去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