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协作——要癌快点癌
黎德文猜到了人事变动,想早些问情况,但又不知适合问谁。
职场难得有朋友,朋友就可以自由聊天,并不是只谈风月不谈家国的那种,黎德文委实渴望。知音就更难觅,奇葩本就少,还能凑一对,黎德文没抱指望。
综治办差不多也是“不管办”,事务千奇百怪,经常接到似是而非的事项,黎德文拿起电话但不知要打给谁。
此刻的黎德文也不知要打给谁,情景再现似的。正有些恍惚,接到了“穷盒子”的电话:“你那里的领导换了,由副区长来接,你知道了吧?”
“我还不知道,没去打听。你怎么知道的?”黎德文有些奇怪。
“你先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对你好还是差?”
“无所谓好坏,章书记不动的话,我反正还是写材料。”
“还要写,那就是不好。你天天脚跟子打后脑勺,单位领导动了都不晓得,还当综合股股长?我觉得你会写癫的,你要学偷懒,莫写出一身病来。我天天陪客吃饭,看有的‘文笔师爷’红光满面,洋气得很。”
“我也不想这样写,有么子办法。组织上的事又不是我能左右的,本就没人帮,不写更没有人帮。”黎德文叹着气。
第二天的会前,黎德文没什么情绪,既不紧张也不好奇。
病休的书记调任区委统战部,由一位任职才两年的副区长新晋接任。
黎德文望着主席台上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一把手,五味杂陈。再看章威城,穿着夹克,面无表情,直顾着看文件。新任公安分局长也端坐主席台,此刻他多了一个兼任政法委副书记的身份。
章威城的位子没动,仿佛置身事外。黎德文突然想笑,章威城一左一右的两个人都换了,还能如常笃定看材料?
其实黎德文知道章威城视力已不好,但他不愿戴眼镜,说讨厌“四眼熊猫”。可能是他胖,戴着眼镜象熊猫?于是黎德文也不敢戴,也好,天天做眼保健操。
视力不等于眼力。
赫登也在做眼部护理操,不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一位时装模特做眼部彩妆准备。
在《尚沫》杂志社的拍摄工作室里,赫登难得地找到一些归属感。
那天洗完脸去找了张大爷,结果大吃一惊。赫登做梦都没想到,原来《尚末》主编是张大爷的女儿。
赫登记得那天面试时,就数张大爷女儿提问最刁钻,差一点就让自己折了,幸亏急中生智,现场用散文语境描述了一段对粗眉妆的理解。
胖经理得知赫登要辞职都快要哭了。“你就这么狠心,以后那么重的音响要我来背?”
“你以后提前预约,我来背。”赫登也有些舍不得,转动心思逗胖经理开心。
“你以为我们是大公司的大买卖,还提前预约,喊走就要走,喊背就要背,我以后到哪里去找你这样的贴心肌肉男。”
“到杂志社来找我,我申请为你拍一组时尚封面,到最大的交友网站打个征婚广告:手长力气大,多做少吃饭,黑的化得白,喊停都不歇。你看要得不?”
“那来的不是人,是猩猩。你就取笑老娘,那我明天上午就到杂志社去找总编,讲你租了我的房子没给钱。”胖经理舒心多了。
“那你一定要来,我泡杯咖啡等,总编肯定会请你吃饭,我更爽,从此还省了租房的钱。”赫登哈哈大笑。
“为什么?”胖经理有些警惕了。
“因为总编就是我现在房东张大爷的女儿,你讲是租了你的房子,那总编先还不敢回去问她爸是不是外面有了人了,肯定先得赶紧请你这位疑似后妈吃饭。”
“总编总编,你总编排我,一有了总编就甩掉我这个总胖了,总要算一回总账的。我先不跟你细聊了,真的要背音响上车去了,可怜我只有肥肉没肌肉。算了,我也矫情不起了,由衷祝愿你从此再不背音响,更不走背字了。还是那句话,我看好你。”
再怎么多的分子式,也解析不全青春的蜕变。
寒假中的佟苇欣开始实习了。
佟苇欣坐伍军谊的车到了信息研究中心楼下,有些兴奋,自然又紧张起来了。
伍军谊看着就想笑。“我说你这人也真是,不兴奋就情绪低落,一兴奋又越发紧张,你是去实习又不是去应聘,有学就学,看事做事,一点都不难,会适应的。”
“不觉得难,我是觉得新鲜。”
“再新鲜也没有你新鲜,我就没想到这么难。”伍军谊嘟囔了一句,麻利地从车尾箱取下行李。
信息研究中心的赵副主任是谭劲当年读研究生的导师,齐耳短发,戴着眼镜,对佟苇欣比较和善。“你是我学生的学生,我是你老师的老师,你来实习,我有两个要求:一是保守秘密,遵守纪律;二是不唯专业,勤学肯干。”
“我记下了,谢谢赵主任。”
“别叫主任了,就叫赵老师。以后在单位上,不要拘谨,要落落大方,不要自卑。你不必把自己当实习生,就当是在这里正式上班,这种心态才能学到更多东西。过年之前,我把你安排在采编三组,先看看你的文字水平。”
“我努力去写去练,多向赵老师请教。”佟苇欣仍紧张。
此前听伍军谊转告过谭劲介绍的一点情况,说这赵主任当过知青,是恢复高考后的首批大学生,在信息研究中心属于学究型的领导,讲业务头头是道,可公共关系一般般。
粗一看,赵老师其貌不扬,细一看,利落的专业知性形象。不过赵老师跟多动症似的,时不时地抬手扶眼镜,因为那副金底黑边、宽柄镜腿的眼镜老是往下滑。
赵老师侧转身,鼻托已松垮的眼镜尚未推紧,更显得眼神费劲地往上翻瞟,对跟在旁边的佟苇欣说:“莫急着跟我请教,你下到组里去,跟农村里学游泳一样,自己下水先去扑通扑通。”
佟苇欣就不难发现赵老师有一个标志性动作,就是用两根手指抵住眼镜中梁,将鼻托连同镜框往上推紧再点点头。
去了采编三组,才发现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一问,才知道有三个人下去采访了,还有两个年前休假了。“为什么不等过年休假?”佟苇欣好奇地问副组长。
“过年要轮休,挤到一起休不行,信息研究中心的刊物在节后就要出一期,所以备稿不能停。”副组长递来一摞资料,上下打量着佟苇欣,“这两天不安排你具体的事,先看基础材料,整理一些提纲,提前做一些功课,过年打算让你值班,可能还要派你跟组下去采访。”
“我行吗?”佟苇欣一脸鄂然。
“写材料,做采访,那得问你自己。”副组长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剩下的同事抬头望着这边笑,佟苇欣更觉得不好意思了。
当天下班,佟苇欣胸前没有挂出入卡,引起了传达室矮胖大爷的注意。
佟苇欣心情好,被戴眼镜的矮胖大爷多问了两句,不但不烦反而套起了近乎。“大爷您手里玩得什么石头,还有刀,是雕刻?”
矮胖大爷眯眯笑。“叫篆刻。”
此后进单位经过传达室,佟苇欣总会与矮胖大爷打招呼,或者聊几句。
矮胖大爷要不就手里捏着石头,要不就抽空在篆刻。矮胖大爷戴的是那种宽柄镜腿的黑眼镜,不光是镶着金边,镜腿上还有一段打眼的金色。
那天佟苇欣捧两本业务书,在传达室也学着把玩石头,结果把矮胖大爷的一块石头掉在地上,砸掉了大半个角。
看着矮胖大爷心疼得长吁短叹,佟苇欣心里忐忑,嘴上还在问:“我该到哪里去挖这样的石头赔您?”
“赔倒不要赔,就是白刻了,糟蹋了石头。”矮胖大爷轻轻取下眼镜,弯腰去捡石头屑子。
“我来捡,您难得弯腰。”佟苇欣连忙放下业务书,扶起矮胖大爷。
“啧啧,这可不能压坏了。”矮胖大爷发现业务书压着了桌上的眼镜,赶紧掀开业务书,把眼镜护在手心,一副特别紧张又心疼的样子,“你这么毛手毛脚,要靠写材料图一个好出身,那先得从严谨细致开始。”
“您不让我赔石头,那我帮您把刻好的内容都拍照留存好了,正好有高清相机得空,您来办公室找我就行。”
矮胖大爷更是摇头带叹气。“不必了,再说我从不进办公楼的。”
叹息,并不仅仅是调整一下呼吸。
写材料的道道太深了,挤不干水的海绵似的。
黎德文在材料面前,也如同海绵宝宝想冲出海底。
苏秘书长看出黎德文带有情绪,主动来谈心。“今天我得闲来找你聊聊。打算再开一次综合调研务虚会,材料一摊子的协作机制运行了一段,我看出些问题了,你更有发言权。今天没有外人,有些话但讲无妨。”
黎德文放下手头的活,在心头腾出一块空来,捂头凝想一两分钟,点上烟,说了开场白:“我真的好想向您说说了,也好想找个人说说了,谢谢您来听我的汇报,思想汇报也好,工作汇报也好,我先表个态,我不求您马上解决,只求您的理解。”
“不要搞得跟汇报一样的,我俩就是聊天,看你做事成长,我虽然做不得主,但在人前人后都是讲你的好,大家都晓得。”
“我对隋峰朗有意见,现在看来,他提议搞协作机制有私心。”黎德文先亮明观点,再予以解释,“现在写个材料真磨人,光是送审就不易得。隋峰朗倒好,别人写好底稿,基本都是我来改,他就会签一下,仗着领导不催他本人,对送审就听之任之,几乎不管。下面的人不敢直接进领导办公室送审,又都来找我。我既然送了审,就要校稿,还要安排打印、装订和发送。我本身写的材料又最多,最后变成了自己执笔自己管。”
“你也会签了送审稿,所做的事并没有埋没。”苏秘书长有些质疑。
“我哪有会签?隋峰朗讲呈批单的核稿栏写不下,还讲是你的意思,报上去的批件要尽量清澈,不要‘鬼画桃符’,拐着弯讲我的签名太草了,后来我就根本没签过了,哪怕是我改了一晚上甚至是完全重写的,我也没有签过。其实,我还真不在乎签个名,要显得自己有功劳苦劳之类的。但隋峰朗既然签了,就应该主动点,何必再要我跑腿送审。”
“送审也是多跟领导在一起。”
“您莫逗我,我天天跟领导在一起,图多呆在一起?问题是领导对有些材料不满意,我还背了好多骂,一想起都烦躁。”黎德文满是无奈。
“我不在的时候,隋峰朗组织材料碰头会,任务分配公平吗?”
“公平个屁。人少的时候,我就埋怨他不写材料。好不容易有了三四个人,他越发不写材料了。我好几次在会上就想发作,硬要给他提意见了,必须自己带头写材料。我现在后悔由他来当研究室与综合股联合党支部书记了,平时开会从来就是应付一下。”
“你口气蛮大,他来这个支部又不是你能同意的。”苏秘书长听出了不妥。
“言多必失,您就先莫找我的话岔子了。确实不是我能决定的,但话说回来,是经过我举手同意了的。要再选,看我跟弟兄们还会举手?”黎德文把烟点着,把打火机丢在一旁。
“协作机制具体不好的地方在哪?”
“说到底,我与隋主任在工作任务上有很大的冲突。任务一下来,不是他搞就是我搞,他做得少,必然我就做得多。平时章书记的日常材料,他就是三个字:打批发。对所有专题材料,他至少有一大半不知情,不是我不愿意同他讲,因为讲了也白讲。所以协作成了一句空话,分工不好,协作也不好。”
“你同隋峰朗就那么不合卯榫?”
“磨到现在还真不好怎么说了。其实大家都是搞材料的,我还当过他的副手,他的一些朋友也是我认识的,有几个还是我读成教本科时的同学。经常快到下班的时候,隋主任和那些朋友出去吃饭了,我还要在办公室加班,我还要装笑,对那些同学讲:你们去吃饭,我就不去了,没事的。我不知道他作何感想,反正已经不止几次了。”黎德文点着头,数着次数一样的。
“说起来,协作机制搞了之后,我似乎是比原来轻松些了。原来只有研究室没有综合股的时候,我反而操心得多。记得原来开综治年度会时,我还要守到印刷厂,甚至忙几天。去年和今年的年度会,我都没操心,只要有你在,我就放心了。看来你对我也有意见了?”苏秘书长问得很直接。
“您是我迷茫时节的指路人,我不会有意见。我只想操作层面的事,您在决策层,我发这些牢骚,不是冲您,我真的没什么意见。”黎德文把烟头掐灭,连忙解释。
“那你说说,以后如何改进,又分开?那综合股可能又要调人到研究室。”
“怎么改进,我还没有认真想过,人不人的,我无所谓,再回到一个光杆司令的阶段,我也没问题,反正是写材料。所谓改进,无非是大家都写点材料。能写大材料的就写大材料,只能写小材料的就多做点日常工作。一个萝卜几个坑,能填好深算好深。”
苏秘书长不抽烟的,反感屋子里的烟气了,于是笑着起身。“你要少抽点烟,这一会功夫就搞了三根了,小心得肺癌,免得到时候有一个好位子都坐不到。”
“要癌快点癌,我不怕癌,只怕拖,这模式还不改,肯定会拖个半死。”
工作永远是干不完的,只有身体是自己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对黎德文讲过这句话了。温柏丽肯定是讲得最多的,哥哥也着重提醒过。
但黎德文老觉得工作是自己的。“你可能被训久了”,黎德文听到了心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