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爬虫——流水不争先

  棋如人生,以小见大,其实不太准的。人生如棋,循棋理做人,倒有些准数。
  黎德文当初在网络上起名“只此一手”,正是找不到自己“只此一手”的那一段。
  下棋的时间委实难找,加班是家常便饭,黎德文还被不时的电话吵得头晕,时间是碎片化的,拼起来只可以听一段京剧,下围棋根本不合适。
  永霞区综治办的年中调度会并未如期召开,听说要换领导了。
  黎德文不便参与私下议论,更不敢直接问章威城。
  章威城是区委政法委常务副书记兼区综治办主任,而一把手因病住院半年多了。
  黎德文的材料任务及相关事项主要来自章威城的指令。这些年黎德文只做具体事,不问是与非,既打磨材料也打磨自己。
  34岁的黎德文参加工作已11年,都是写材料的差事。黎德文此前在政法委研究室工作,转到综治办综合股岗位才3年。当时黎德文并不乐意转任,但章威城不容分说就定了。
  早上,黎德文还蜷在床,综治办值班室来电话了。“领导刚才收到了区委宣传部的手机短信,要报一个征求意见稿的意见,要你抓紧报送到位。”
  黎德文接到指令,着急忙慌在书房起床。
  老婆温柏丽在隔壁主卧室早就起床了,这会在厨房灶台前煎蛋。
  温柏丽早习惯了黎德文这种所谓“爬虫的奔突”:爬格子既要细又要快,突发事则要快还要勇。
  看见黎德文在鞋柜前着急换鞋出门的样子,温柏丽决定不放水加煮了,直接铲起两个煎蛋出锅,抽双筷子扣在碗上,端出厨房,递到黎德文面前。
  黎德文摇头示意不吃,转身伸手从餐桌上抄起一杯凉白开,咕了两口。黎德文记起昨天答应送女儿黎宁去上学的事,把杯子递给温柏丽。“你去趟学校算了,宁囡讲有一个同学老欺负她。”
  温柏丽点点头并问道:“换双鞋垫子?最好是袜子也换了。”
  黎德文默不作声。
  温柏丽知晓有问没答的情形代表的意思,就是不换了。
  这些年下来,夫妻俩在生活里早相处惯了。
  黎德文自从当了综合股股长,就尽量不在家里谈工作,也极少交流其余感想。
  温柏丽挺怀念黎德文刚参加工作那会,酸甜苦辣都愿意讲,有时谈兴足,并肩坐在床头聊到天亮。
  这两天,温柏丽其实有不少话想交流,因为无意听到黎德文的电话,猜到了单位有人事变动。但昨晚黎德文进家门即进了书房,之后再未现面,也就来不及任何交流。
  黎德文拎起公文包,手里攥着摩托车钥匙,准备开门了。
  温柏丽禁不住问:“这么赶时间,你也要记得赶一下自己的事,能不能提拔或者动一下岗位?”
  黎德文一言不发,径直出门,默念着“流水不争先”。
  从楼梯走下负一楼,黎德文发动摩托车,穿过停着两排汽车的地下车库,冲出了小区院子。
  即便是骑摩托车,黎德文也不愿图省便而将西装换成夹克。才参加工作那段,不光黑西装套白衬衣,还每天换着花色系领带。后来轻易不打领带了,但黎德文仍然跟西装扛上了,总是中规中矩的装束,也不怕人家戏称像大堂服务生。
  温柏丽轻轻关上门后,女儿黎宁开始在里屋叫唤了,正起床但找不着衣服。
  温柏丽与黎德文是铜峰市交通学校的同班同学,结婚10年了,黎宁已9岁,上小学二年级。
  两人曾经分在同一家国营企业,黎德文后来考进了机关,温柏丽则继续留在那里,直到生孩子才办理待岗,单位效益本也不好,一年不如一年。温柏丽延续着当年专职带孩子的习惯,事无巨细地照顾着胖乎乎的黎宁。直到黎宁上小学后,温柏丽才到一家咨询服务公司上班,朝九晚五,还算轻松。
  黎德文的妈妈张慈秀也从乡下来帮着照看黎宁,善良贤惠的温柏丽深得婆婆认可,相处融洽。
  只是黎德文的爸爸黎益坤经常落了单,留在富沩县宏声乡的老家,让人不放心。黎益坤退休几年了,身体并不好,但就是不喜欢住城里。
  8点不到,黎德文就赶到了办公室。
  值班室通知的需要急着处理的文件摆在桌上,是《创建文明城区综合考评办法》的征求意见稿。
  章威城的批示偌大的字:提出意见上报。
  秘书长苏静安已圈阅,机要室应是昨天下班后送来的。
  黎德文认真读了两遍,迅速拟了三条建议:一是外来人员作案率有所下降,矛盾纠纷调处率不低于去年;二是万人发案率增长幅度指标与上年同期基本持平,增幅控制在3%以内;三是火灾、交通和治安灾害事故总数实现稳中有降,死亡人数绝对数下降20%以上。
  黎德文来不及电脑打印内容,手写了呈批单,并附上反馈意见这张纸,拨通机要员的电话,安排即送章威城的办公室。“上午10点之前报出去,发传真反馈到位。”黎德文着重叮嘱。
  没一会,机要员又从楼上章威城办公室带出一份材料,是关于流动人口网格化管理的《办公会议纪要》。
  这是黎德文上个星期报上去的,批复得有点慢。
  虽然改动得不多,但黎德文照例逐字查对,辨识清楚那些龙飞凤舞的字后,在电脑文档里抓紧修正,随后打印出一份正稿,附上原件一并交到文印科速印。
  近段时间,就文件印发前的修正,黎德文已不指望文印室打下手了,自己打字还快些。
  近来黎德文还在琢磨纸质材料来往的不便,打算改用U盘交接,领导批示的原件直接存档隔壁的机要室了,省得来回跑。
  在办公室听到外面的保安员大声招呼“领导好”,黎德文就知道章威城从门口下车进到了门厅。
  照常,黎德文会出办公室去迎,主动接过章威城的公文包,跟着身后,从一楼走上二楼,期间会就章威城的谈兴,或简单交谈几句,或一路无语。
  黎德文今天没有像往常那样起身,而是继续忙着手上的活。先易后难,上午还有个费神的活。
  昨天,苏静安秘书长开会回来,把黎德文叫到办公室,当面交办“编制流动人口管理五年规划”的事。
  当时黎德文按通知要求,先呈报了简要意见,但苏秘书长认为要便于操作,安排再起草一个具体编制方案附报。
  黎德文盘算,如果先让章威城批示同意后,即可在综治线先行部署了,写手们可以多些时间余地。而如果附上明确的编制方案,恐怕又要先上办公会议,时间会拖得长些,届时任务又是急匆匆下达,各单位来不及研究,一顿“猛虎洗脸”,收上来的东西毛躁,质量要不得,最终又是苦了自己。
  干脆先下发编制通知,似慢实快。黎德文静下心来,打开电脑文档,围绕各综治成员单位如何写好规划,开始细致罗列起草方向、范围和注意事项。
  心思浸在文稿里,但不时有电话进来,黎德文不堪应付。
  中断了几回,黎德文抽了几根烟,总算写得大体顺畅,形成了5个页码的通知。抓紧调好页面格式,确认标题字体,打印出来一份,再附上原来的呈批单用回形针别在一起,装进专用的呈阅件文件夹。
  黎德文顺手拿起文件夹,拍了拍身上的烟灰,起身出门,打算先找苏秘书长签了,再直报章威城。
  到了走廊西头苏秘书长的办公室,人不在,拨通电话才知道到食堂去了。一看表,才发现已近中午12点了。黎德文仍然想着材料要早点出手,尤其想赶在章威城午休前送达其办公室,于是朝食堂方向一路小跑起来。
  地上砌起来的是人行道,唯有走出来的才叫路。
  千里之外的昌定,佟苇欣紧跟伍军谊一路小跑。
  两人急着赶上已经启动的22路公交车。
  此前伍军谊从昌定火车站出口处接到佟苇欣后,麻利地接过几乎所有行李。
  人潮如注,两人只相视一笑,都不急着说话,先远离喊客拉客的,再默契地赶往附近公交站。
  公交车上只剩后排一个座位了,伍军谊让佟苇欣去坐,佟苇欣摇摇头。“你把行李塞在座位下面,你去守着坐,把旅行箱给我拿着就行了。”
  伍军谊也不同意,松开旅行箱把手,用手掌支着佟苇欣的腰,把她推到座位那边去坐了。
  坐了一夜的火车,又碰上例假,佟苇欣浑身不对劲。
  看着伍军谊随着公交车颠簸,手脚并用地照看晃动的行李,佟苇欣的眼里映着温情。
  过了四站,后排下了一个乘客,伍军谊请求调换了一个座位,终于挨着佟苇欣坐了下来。
  “辛苦了,靠着我休息一会。”
  “我是想靠着你了。”佟苇欣把头轻轻靠在伍军谊肩上。
  “用劲,你放松。”伍军谊反手摸着佟苇欣的头,又往肩上摁了摁。脸颊贴着佟苇欣的头发,伍军谊直视前方,炯炯有神。“你猜,我昨天买了什么东西?”
  “回去再猜。”
  “哦,你先休息一下,回去再说。”伍军谊不禁摸了摸左边上衣的内口袋,心里有几分期待,料想着佟苇欣看到新手机的高兴劲。
  昨天,伍军谊特意到昌定南门外大街的手机专卖店,为佟苇欣买了一款时下流行的动感版手机。伍军谊提前拆了包装,用完了电池自带电量,充电一个通宵,再到移动营业点选了一个所谓吉祥号。
  今天出门前,伍军谊把新手机放进上衣口袋,细致地把钮扣结上,一身轻松来接站。
  所谓扬帆远航,关键得有风,帆本身无能为力。
  这段时间,最不轻松的是赫登。
  学化妆比想像的难,几堂课下来看似入门了,但手上技法和工具用法难得要领,老师提示“多站在女人角度揣摸。”
  赫登最着急的不是角色心理转换,而是望着一大堆五花八门的化妆品而头大,各有各的用量,皮肤特质的评估,次序还有交叉之类的诀窍。
  赫登在老师那里借了一些简单的化妆品,带到租住的地方,趁室友晚上去酒吧上班的空档,对着镜子,连着给自己化了三天,不但悉数弄砸,还把房东张大爷吓一跳。
  “看你进进出出洗了好几回,要化妆唱戏?”
  “给唱戏的化妆就好办了,可惜我要给不唱戏的化。”赫登上课时听到过戏曲化妆有固定现成的脸谱版式,好比京剧里的样板戏。
  “你上次讲书不是纸,专业书撕不得,未必是化妆专业,如今有这个专业?”张大爷重提上回送纸。
  “这是一种不是专业的专业,比专业还专,比作业还业。”赫登带着半拉子的妆容开玩笑。
  “你小子又逗我,年轻就是好,什么都可以试试,不知道愁字咋写。”张大爷的子女成家在外,对租住的赫登有些好感。
  “怎么不会写,愁字心上秋。但对我来讲,秋字要拆开,禾是要吃饭,火是要成功,这两座大山压着俺,既愁远近也愁内外,怎一个愁字了得。”赫登较真起来了。
  张大爷扬了扬手,上楼顶捣弄那群鸽子去了。
  赫登关掉天井旁的水龙头,用手指刮着脸上的水,进到房里唱了起来:“愁如眉头紧锁,钥匙挂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