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站台——抬脚同边步

  五一假期收尾了,铜峰市富沩县城好热闹,昌定大学广告系的佟苇欣正在返校途中。
  性急的佟苇欣动身早,加之到县城看望二叔的原计划落空,时间更宽裕了。二叔委实难懂,还专门捎来不要上门看望的口信。
  佟苇欣犹豫再三,钻进了县城车站路拐角的“片子美容店”。
  还是决定在县城化妆再照相,免得回昌定的这些开销贵一倍。男朋友催要相片,无非让家里人“审视”,佟苇欣并不积极,拖到放假才来办。五一节原本不打算回家,可出差在外的男朋友豪气得很,声称“所有费用都包圆”。
  佟苇欣担心化妆照相失真不自然。“平生第一次化妆,千万别把我化得太夸张。”妆样尚未谈妥,佟苇欣先打“预防针”。
  “片子美容店”是有高中同学介绍过。佟苇欣没进过这种店,非因店小而是胆小。进城读书已三年,消费心态还是皱巴,剪头发都要问清价钱才落座。越是装潢豪华店面,越是心虚不敢进。
  翻开妆款册页,佟苇欣几近无感。“莫超过30块钱,最好20,再讲一遍,不能化得夸张。”
  店主是勤工俭学的妹子,精致的妆容,好粗的口气:“才20块钱出支,想要夸张都化不出,我也划不来。”
  “照你脸上这种,有一半的样子就行,熟门熟路也快。”
  “我这种是化了一早上的。”店主开始为佟苇欣洗面,“我巴不得快点,等下还要去站台。”
  “化这么洋气去车站?”湿纸巾从脸上刮过,佟苇欣又忘了闭上眼睛。
  “你以为是月台,是去站‘T台’,我可是‘车站路第一野模’。”店主捏托着佟苇欣下巴左旋右转,疑惑的眼神又正经的口吻,“你这脸型还真有些说道,立体的异国风情。”
  咯咯笑的佟苇欣被摁住。营养霜接着是粉底,店主的手搽个不停,嘴也不闲着。佟苇欣得知今天县城有一个商贸城开业庆典,搭台表演,作为模特队一员的店主届时要去站台。
  才修眉时,店主接完一通电话,马上整个人都不爽了。
  瞅着店主停下手中活计,连着几通电话仍火急火燎,佟苇欣猜到店主的计划出了“状况”。
  “模特队临时缺腿,我得赶紧想辙,你这脸只能马上收场了。”起坐不安的店主丢开眉笔,又慌乱翻找,“两用饼明明剩得有,一次棉也不晓得死哪去了?都没心思化了。”
  “什么饼,难道要卫生棉?我听不懂,拜托莫讲黑话。”佟苇欣也着急了,“还有眼影,听说能让眼窝深的人显亮,我还是第一次,你不能只搞一半。”
  “你的第一次只搞一半。”店主突然被逗笑,“我说的是干湿两用粉饼,还有一次性化妆棉,你跟着捣什么乱?”
  佟苇欣坐起身。“我怕你只认站台赚大钱,把小出支的我丢下不管了。”
  “接我的车一来,我就要出门,你不收场还未必跟我走?”店主一蹙眉,若有所思,然后拍了拍佟苇欣的肩,“正儿八经打商量,你跟我去站一回‘T台’如何?”
  “莫逗宝,我不会走那玩意。”
  “你要是答应就省出我的时间,帮你化一个更好的。”
  “那不行,我连台都不敢上,更不敢走。”
  “你不走那我走,我现在就要关门走人。”
  佟苇欣意识到麻纱了。“你帮我化完再走,加10块钱。”
  “今天不收你的钱,我走你也走。”店主明显不安心了,目光飘忽地狡辩,“只要有一半的样子就行了,你刚还说过的。”
  “我讲的一半和现在这个一半哪是一回事,真的只化一半怎么见人?大不了我帮你守店等你回,不过最迟到中午,我还要照相赶火车。”
  “那不行,一半的妆等这么久,干湿粉饼真的变干尸了。”意欲临时拉团入伙,中意佟苇欣身材样貌的店主笃定策动,迅速转动心思,“化妆是为了照相,你该早告诉我的,现在我照实讲,你这款妆容并不适合照相。”
  佟苇欣哭笑不得。“那给我一方纱巾,拍张艺术照唬弄一下算了。”
  时间不等人,店主的说辞更来劲了:“你跟我去,妆肯定化得更好,不但不收你的钱,反而能得几十百把块钱,今天的衣服都是套装,穿上模特的衣服随你照,照相的钱都省了。”
  “我说过,那玩意我不会走,也不敢走。”
  “走路你总会?”店主不像是开玩笑,“快点答应,别磨蹭了。我也答应你,不让你一个人上台,只让你最后陪着设计师谢场,上台走一小段,又不是高科技。”
  佟苇欣只能算是勉强从了,店主迅速上妆。
  一个半小时后,县城新开业商贸城的牌楼前,跟着店主的佟苇欣拉风一样地赶到了。亮艳的舞台响震天,偌大的广场尽是人,穿过人堆的佟苇欣都不敢抬眼,硬着头皮进到候场间。
  佟苇欣选了一套束腰有肩章的格子套装,肩章配有别致的金属拉链。
  见到设计师,佟苇欣来不及景仰就侧面了解到其实是个“替”。想来也是,小场面请不来大设计师。
  “你替我也替”,佟苇欣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看着模特队员随音乐依次出场,佟苇欣开始心里打鼓。通知快要上台后,佟苇欣更是腿发抖。
  店主”打气”的大小道理讲一堆,“设计师”和一左一右两个模特也抓紧磨合。“左边右边随你选。”
  “我想选后边,最后的后边。”佟苇欣蹬着高跟鞋的步子夹杂说不清的动感。
  “实在不自然,就按平时走路的样子。”大家气一挫,退而求其次。
  迈过小楼梯来至舞台右侧,眼前等候返场的模特队员由少变多。“出场之前会不会掀帘子?”拍了拍脑门的佟苇欣突然来一句。
  “设计师”和另一个模特都听懵了,分不清佟苇欣紧张还是玩笑过头。
  音乐新起,“你替我也替”组合正式出场了。
  只见佟苇欣款步而来,先是曲手被挽着,面若冰玉,美目高冷,再是伸手任牵着,身如巧燕,细腰岸柳。
  脱离设计师“牵引”,到了最后独自走“小U”环节了,佟苇欣发慌,脚下怔着,手上却有小动作,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脑门。观众开始起哄,佟苇欣愈加紧张,又忍不住拍了拍脑门,直到另一个模特使劲提醒“赶紧走你的”,佟苇欣才迈开腿,刚起步就一个迟滞的碎步子,差点没走稳,花枝乱颤的佟苇欣惹发一片笑声。
  待到模特队员集中登台谢场,佟苇欣终于放松,挥手致意并笑得灿烂。
  佟苇欣无疑是舞台上最具辨识度的一张脸,尤其那几分混血儿似的吸睛“壳子”,以及特别打眼还透着活力的小麦样肤色。
  下场后,佟苇欣一身大汗,对着意外又得意的店主吐苦水:“刚才台下有人起吆喝,我以为是嘘场,差一点就那啥,抬脚同边步,好险。”佟苇欣又拍起了脑门。
  领了100元劳务费,再换过两套模特服装,一阵臭美地照了相,舍不得卸妆的佟苇欣带着小欢喜,辞别仍在候场间忙碌的店主,拖着行李,在路边拦停了一辆富沩县城至铜峰市区的中巴车。
  一上车,佟苇欣才发觉这车不咋地,到处做烂响,车内人满行李多,正值中午慵懒时分,满目东倒西歪。也有几个醒着的乘客紧盯着佟苇欣,觉得化妆成这样来坐中巴车格外新奇。
  面对目光“围剿”,在车厢靠后唯一空位落座的佟苇欣后悔了,还是该狠心卸妆的,哪怕在自己眼里是好几十块钱的成果,如今在别人眼里成了格格不入的异怪。
  不过妆容拉风的佟苇欣尚未进到黎德文眼里,因为黎德文正在中巴车最前排昏昏欲睡。
  黎德文是铜峰市永霞区综治办综合股股长,今天萎靡不振完全不同往日,着实耽搁了睡。按说神经衰弱的黎德文在车上不可能打盹,但放假前连着熬夜起草《流动人口亲情化服务巡展概览》,回乡省亲还没来得及休整,又临时接到加班通知,往回赶的路上既闷且乏。
  黎德文上车时觉得这车忒破,下意识挨着司机坐。富沩是山区穷县,县际中巴车档次历来差于过境大客车,可赶时间的黎德文顾不上讲究了。
  过了连绵起伏的一片山窝子,国道就插入小丘陵地带了,扬起的沙尘开始与崖底河水分道扬镳。
  中巴车才碾过一段颠簸碎石路,车内突然一声尖叫,再连着两声吼——“有蛇!”
  立马此起彼伏的惊呼,各自起身往前跑。有人直接站上座位紧急翻越,蛇出现在车厢后段。“还不停车,司机脑壳进水。”
  司机一个急刹车,一车人又一通炸乎。
  车门打开,跑得最快的要数黎德文。一直跑出好远,黎德文才敢叉着腰定神歇气。在车上黎德文也看见了一截蛇尾巴,立马慌神发抖。平生最怕蛇,连鳝鱼甚至蚯蚓这等长条身材的都怕。做梦都没想到车上遭遇蛇,此刻思维迟滞,腿还发软。
  人跑空,门关上,乘客们怒不可遏找祸首。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司机来回印证两遍,确认了暗地带蛇上车的一个愣头青。“你闯的祸,赶快去捉。”
  愣头青吱唔:“有条小的是乌梢,没有毒,但另外两条不行,尤其那条‘五步蛇’。”
  惊魂未定的乘客炸开了锅,越说越怕。“到底几条,除了‘五步蛇’,有没有‘蒲扇风’?”
  正在质问讨伐兴头上,一条蛇从车门底缝里渐次钻出来,蛇头晃着,再小半截身子,又引发一通骚动。
  黎德文才听出个大概,又跑出几十步远。
  蛇还卡着,吐着信子,慢慢显露身形。这时已观察一会的佟苇欣挪动步子,走向车门。乘客们看到妆容精致的佟苇欣不退反进,意外得倒吸一口凉气。
  佟苇欣靠近再站定,在车门前一个眼疾手快,先捏住蛇的颈部,再马上移至七寸,将手臂长的蛇提溜出来。愣头青又遭一阵骂才凑近称谢。
  走到车后的佟苇欣并不搭理,而是单手摁住蛇头在地,然后将蛇一圈圈盘起来,先轻轻拍紧,再念念有词,一会便放开了双手,只见地上的蛇静伏如盘,几乎一动不动。
  “定蛇术?”有乘客猜测。
  愣头青被骂得更不会讲话了。“这乌梢我也能捉。”
  佟苇欣首度开腔:“你来打下手,扯根松枝把门缝堵上,我上山边一趟,找草药和木杈,再来捉另外两条。”
  靠近山边的黎德文离得远,瞅见佟苇欣往这边方向跑,还以为再次出蛇,又浪费了一个起跑姿势。
  在前头那棵杜鹃树兜下,佟苇欣一个助跑利索地攀上山沿,钻进了个把人高的灌木层。
  地上的蛇还是不动,乘客们越发稀奇。“该不是门缝卡死了?”
  松枝在手的愣头青想都没想就去撩拔两下,轻微蜷缩动弹之后,这条蛇展延身子开始溜。
  乘客们又尖叫起来。愣头青舍不得这蛇溜没了,赶在溜进草丛前揪住蛇尾巴,手忙脚乱才摁住这蛇,落得自己也单跪在地。没有乘客帮忙找袋子,一听说有“五步蛇”,司机都不敢开驾驶室了。
  待到佟苇欣从山窝一侧钻出来,跳下路基,手里多了一把草结,还有一根木杈。从山腰湿洼处寻来的这把草结,一种是“七叶一支花”,还有一种叫“野决明”。
  待到车前,佟苇欣才发觉愣头青跟这条乌梢在死磕。“要不放生得了?”
  愣头青换只脚跪着,脸都憋红了。“人家带的货,值好几十块钱。”
  “我捉蛇总得有个人抻袋子,先让你腾出手。”佟苇欣弯腰伸手摁住蛇,既把愣头青“解放”出来,又让这蛇听话般地盘蜷在地。
  乘客们瞅明白了。“真是定蛇术。”
  佟苇欣拍了拍脑门,然后使劲搓揉草结,将汁液涂抹于双手与木杈,又从驾驶室扯出两块抹布扎紧裤脚,手执木杈,打开车门上了车。
  车厢后座底下的尼龙袋边正伏着影绰绰的蛇影。座位下塞有泥瓦匠的工具袋和才摘的野草莓,还有打工当垫被的棉絮。
  佟苇欣先弯腰观察,仔细端详,决定分而捉之,于是依次腾清物品,堵一边再空一边。先是“一拔二引三叉”,单手压住木杈,扬手略作悬停,瞅空一个精准垂降,捏紧了这条硕长锦蛇的颈窝,一用劲便扯将出来。
  乘客们远远地隔着车窗,看着佟苇欣拎蛇抬手,再一个塞蛇入袋的迅即动作,纷纷鼓掌叫好。佟苇欣提醒愣头青:“袋口打死结,莫再跑了。”
  这缩在车厢角的“五步蛇”可不好对付。佟苇欣下意识双手交互抹了抹,再次弯腰下探。“五步蛇”尖吻高翘,信子摆动,完全一副攻击姿态。佟苇欣寻思,眼下不能正面伸手,先得拉开一定场面,再用“拖尾法”来捉。
  为腾出空间,也应对不测,佟苇欣支使愣头青拎着蛇袋子先下车。愣头青一句“还剩最毒的一条”,让乘客们越发紧张。
  佟苇欣先后扯过两个透明塑料袋,用木杈支着,逐步移近“五步蛇”。塑料袋平滑不着力,“五步蛇”开始挪动了。佟苇欣收回木杈,停住手上所有动作,暂时对峙。
  时间似乎静止了。当缓慢平移的“五步蛇”准备缠住一个凳腿,佟苇欣迅速用木杈顺着蛇身往前一捋,就势将蛇头推到前面一些,自己则跟着一个高难度下腰,伸手捉住了蛇尾巴。蛇退人退,蛇进手跟,不到三个来回,佟苇欣提溜着蛇尾巴退出了车门。
  这架式让乘客们一阵惊呼。
  只见佟苇欣慢慢下蹲,用木杈渐次压过扭动蛇身,再平稳压至蛇头,然后手劲一沉,将蛇头压贴在地,然后伸手钳住“五步蛇”的七寸,彻底予以控住。
  乘客们一片鼓掌叫好声。“以为是美娇娘,原来是猛张飞。”有人朝佟苇欣竖起大拇指称赞:“你这胆子超过了在场所有男人。”
  进山采药和匍地捉蛇,妆容已乱,佟苇欣不好意思了,一边整理一边回应:“胆子大小看情况,我从小就不怕蛇,反而怕耽误赶车,不过为了人家几十块钱的蛇,糟践了几十块钱化的妆,我现在后悔了。”
  黎德文只远远看着,也只敢远远的,再也不敢坐原车了。好在黎德文没带行李,招手拦停了另一辆过境大客车。
  捉蛇这妹子可真生猛,黎德文落座后仍不寒而栗。
  平素出门喜欢空手,不愿带包,更不愿为行李所累,连下雨都懒得打伞,黎德文这作派与岗位有关,因为平时为领导提公文包多了,以致空闲时节巴不得两手空。
  大客车密闭性能好多了,还开着冷气。没一会,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材料先不碰头了,你抓紧起草。黎德文眉头紧锁,味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