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捡来的蕨粑 三
面对似乎还在慢慢上涨着的河水，荀鹰强壮的身躯显得有点委顿——这是无奈把心气都消磨掉了的表现！其实这五十米的距离看似很近，又是一道很平缓的坡道就到了屋子跟前，但捡来知道这段距离对于洪水来讲无异于天堑！
洪水现在的水位实际上是刚刚湮没了下一层河边台地，现在的水面到荀鹰的房子还有10米左右的落差！这时候的河面已经比原河面宽了几倍，所以这十米的落差相当于原先几十米的落差，粗算起来，都相当于没有涨水的原水面到现在的洪水位之间的落差了！
捡来在水边上插下了一根青竹，隔个一小时的样子跑去看一遍。洪水水位虽然还在上涨，但在捡来脑袋里勾画出来的那条径流曲线已经是强弩之末，已经进入慢慢转弯，调头向下的过程中。
最多到下午，径流曲线的导数就会归零，拐点就会出现！
面对欲言又止的荀鹰，捡来知道他想问什么，又在担心什么。
“鹰叔，洪水不会涨到湮没村子的地步，我保证！午后，水就会慢慢的退去了。最多到明天清早，洪水就会退到河坎上一带。目前这种阵雨还会下上几天，具体天数说不准，但不会再有昨夜的那种暴雨了。”
“谢谢捡来，”荀鹰的腰板挺直了一些，“我去看看大家的情况吧。”
“走路小心点。”孟姨轻声叮嘱了一句，关上了柴扉。转身对一夜没睡的捡来和壮牛柔声的说道。“捡来，壮牛，你们睡一会吧，有啥子事情姨就喊你们。”
“好吧，牛哥，咱们就睡一会。”
“我都听你的安排。”
倒下身的捡来，一瞬就如昏死过去般熟睡，毕竟还是10岁的身体，这样高强度的一整天，负担还是有些重了。
捡来迷迷糊糊的醒来，觉得屋子里很多人在说话。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陈叔和罗叔来了，正跟荀鹰两口子在谈什么逃荒的事情。
荀鹰正在说话，语气非常沉重，“这次村里虽然除了河坎上全部被洪水冲走的五家人，其他人家都没有死人，垮掉十间房子也不算多。但田地的毁坏太严重了，几乎是彻底冲毁了啊！估计最少一半人得出去逃荒啦，也不知这次水灾的范围有好宽……”
“活这几十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灾啊。”说话的是陈叔，“这水能淹到这个位置，田地的损坏怕是难以想象。恐怕要逃荒的远不止一半人哦——”
“鹰叔有什么打算么？”罗叔的嗓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我吗？……没想好哩……唉——”
捡来翻身坐起，套上了麻衣。“三位叔，为何一定要逃荒呢？”
荀鹰垂头不语，陈叔和罗叔对看了几眼之后，罗叔对捡来抱拳一辑，这是在感谢他昨天在屋子里搭木皮棚子的指点。
“捡来，水灾之后，每户人家必须要做的事情有两件：一是上山采集，收集足够过冬的食物。二是把被洪水毁坏的田地修复。但是，这两件事情是相互冲突的啊！不投入足够的劳力进山采集，冬天就没法熬过去。不投入足够的劳力修整田地，那明年就根本没法活了！所以，劳力不足以同时做这两件事情的家庭要想活下去，就只有逃荒了。”
“我看山里的野菜蘑菇都很多，产量应该没有问题。采集工作不需要太多劳力吧？”
“这么大的山区，产量自然是没有问题，但大灾后跟平日不同啊！灾后所有人都天天上山采集，几天时间近处的山货就会被采集一空，人家野菜蘑菇也要时间才能长大，是吧？随后的采集就会越走越远，甚至走进黑森林里面才有物品可采！不是强壮的劳动力根本就无法进行这样的采集工作，既走不到采集地，也走不回家啊！”
“啊！我明白了。”
捡来心里正狂骂自己是猪头！真把野菜蘑菇当成神话韭菜了，一割就长出来，一割就长出来！这不是傻逼又是啥子？！
“劳力不足的家庭，修整田地怕是都难以完成，哪还能进山采集？！所以啊，拼哪一头都是死，还不如趁手里还有存粮走出去碰碰运气。等手里没有存粮以后，想走都走不了，会眼睁睁等死的啊！大灾之后，乡里邻里也没啥子力量帮助其他人，大家都是个无奈！大灾后路边总会倒毙很多的人，其实那些人啥子目标方向都没有，只是不想死在村子里，就走到外面去找个地方悄悄了结自己而已！”
明白了，终于全部明白了！
难怪荀鹰那么坚强的人这两天都弯下了腰！
这个屋顶下有四张嘴，满打满算却只有一个半劳动力。熬不过去逃荒又是什么后果呢？
运气好的被人请为佃户，一家人算是能活下来。
虽然心里抱着存下一批粮食后回家乡重新开始的目标，但这个真的只是梦而已！
没有土地权之后，每年到手的粮食能够勉强度日都算命好了。归乡？！那应该是灵魂脱离身体以后的事情了。
另一条出路就是卖身成为奴隶，那也只有荀鹰和绢才可能卖得掉。绢到是不好讲，但荀鹰肯定是卖不起价的。
至于孟姨和捡来，那是绝不会有人要的！
最后都走不通就做乞丐？！那是不可能的。这个时代没人有多余的粮食施舍给你！想当乞丐也没地方可以当，到这一步的话，归宿就是罗叔讲的那种路边荒野。
“官府呢？官府不救灾吗？”
“唉——”罗叔长叹了一口气，“救是救的，但报上去，批下来，再拨粮，再运输，明年春天能到靠山村都算好了。另外，能拨下来的粮食少得很，救不了几个人。所以县令们甚至故意拖一拖再运下来，等剩下的人少了，反而真的可以救下一些人的命！讲实话，这还真的不怪底下的官，国库也没足够的粮食呀。”
“那不是随便一个灾荒都要死很多人啰？”
“看地方！富裕地方大户多，有些大户比国库存粮都多哩，遇到灾荒大户都会拿粮食出来救灾的。我们靠山村是偏地方，穷地方呀，出大灾就只有看命啦……”
罗叔的话，把“所有人都很无奈”的场景描述得很清晰，这也更加坚定了捡来收集金属，打造工具，推广种植新技术，让天下尽量多的人能吃饱的决心！
“这次大灾靠山村任何人都不用逃荒！”捡来坚定的宣告，“我有办法解决全村人的过冬粮食，而且可以让劳动力不足的家庭一直到把田地修整完也不会缺粮！”
屋子里的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位叔更是眼睛都瞪圆了。
“捡来，你说真的吗？！”
“绝对真的！反正就算要逃荒，那也得等雨停之后。雨停后我只需要三天就可以向大家证实我刚才的话！”
“好啊……好啊……”
三个叔都无话可说了。虽然对捡来的话很怀疑，但一个希望总要比绝望好。
这场要命的雨总共下了七天，不过后几天的雨已经变成了霏霏细雨，最后终于停下来。长时间的雨天过后，太阳变得特别的灿烂，强烈的阳光甚至让人觉得难以睁眼。
雨停后捡来还等了三天，等山路晒干一些，减少出意外危险的可能。而捡来的“杀手锏”，就是之前说的芒粑，啊，不对，是蕨粑。
正式开始制作蕨粑这天，陈叔，罗叔家的人都来了，但并没有其他村民来看热闹。
这还是个重诺守信的时代，谁也不会把一个尚未验证的“牛皮”拿出去乱吹！解决全村过冬的粮食？！这怎么看都是吹牛逼啊。
全村人辛劳一年都不能保证全村所有人可以有粮食顺利过冬，捡来这话实在是有点天下人都不懂种粮食，当了无数代傻逼的意思！
但鹰叔，陈叔，罗叔却愿意陪着捡来试一次！
因为今天捡来是带着一帮强劳动力上山，正事自然无须壮牛他们参与了。于是“牛哥”带着小牛，大雷，以及新加入的“捡来跟班队员”，孟姨的侄儿荀正举，全队扛着已经加工好的竹竿直奔山溪的河谷而去，那些蚱蜢群要是知道，肯定会吓得魂飞魄散！
不到中午，“主力部队”就挑着九担蕨根回到了飞花水边，河里的水量虽然比平时大很多，但水流已经全部回到了主河道中。
捡来感叹的是最后雨都还没完全停止，飞花水就已经变回了一河清流！
河岸上排列着九只大石槽，每只都是两米长，一米七宽，深度也大约有一米的样子。石槽的外侧，还被工匠浮雕成了大约三只足的形状。
这九只石槽可不是普通物品，它们是全村进行大祭祀时才拿出来使用的“九鼎”！用青铜来制作是不敢想的，于是就拿石头来代替了。
但就是这九只石头做的“鼎”，也是全村集中财力，花了大价钱去郡城请匠师打造，并经历千辛万苦才运回靠山村的超级贵重财产！
捡来一直在苦思怎么解决蕨粑制作工具的事情，直到在荀鹰家的杂物间发现了三只大石槽，制作蕨粑才成为了可能！
后来一问荀鹰才知道这玩意居然有九只，另外六只分别存放在陈叔和罗叔家里。听说这玩意还象征着九鼎，他不仅感叹这可能真是天意！
九鼎天下，滋养万民。哺食呦呦，立志昂昂。
捡来请鹰叔，陈叔和罗叔带领其他人在旁边观看，并记下操作的步骤，只带了他的几个跟班进行示范操作。他拿起了一根肥嫩的蕨根。
“第一步，清洗。清洗干净蕨根上的泥沙，去掉细小的根须。”
等他清洗好第一根蕨根之后，跟班们就把他拉到一边站着“指导”，再不要他动手。“助手们”清洗好一大担蕨根之后，他拿起一根蕨根和一把木锤。
“第二步，捶烂。捶得越烂越好。”
他把蕨根放进石槽，用木锤砸成了浆汁。看到除了黑色的外皮碎片，只剩下很少量的淡黄色纤维，他心里真是太高兴了，真嫩，真肥，品质绝好啊！
一直到“助手”们把一大担洗好的蕨根全部锤好之后，捡来用陶盆打上清亮的河水倒进装着蕨根浆汁的石槽，一边倒水进去，一边用一根短木棍搅拌。最后得到了一石槽满满的乳白色浆水。接着他瞄向了自己的跟班。
“大雷，把麻衣脱下来。”
“是！”罗大雷干净利落的脱下了身上的麻衣。
罗叔家是靠山村家境最好的人家，“百姓爱幺儿”嘛，他的小儿子罗大雷的麻衣当然品质是比较好的，也比较新，捡来早就看中了。
而且不出所料，大雷果然还穿得有“短胯”——就是遮羞布啦。没有当众变成光溜溜，不过就是变成光溜溜也没啥子。
捡来把麻衣放在河水里清洗了一下，随后蒙在一个陶盆上。
“第三步，过滤。把浆水里的渣子全部滤干净。”
他用一只大陶碗把石槽里的浆水一碗一碗的舀到麻衣上，过滤干净的浆水就流到下面的陶盆里，等陶盆装满了就倒进另外一只干净的石槽中。
麻衣上的残渣多了以后，就把麻衣包裹起来，在石槽边上用力压干所有的水分，干干的残渣就可以倒掉了。
最后，满满的一石槽过滤干净的浆水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四步，沉淀。这一石槽浆水就放在这里，不要再搅动。等到明天早上就可以来收取半成品的蕨粑了。今天，我们只能做到第四步。大家没问题的话那就都动起来，一担蕨根用一只石槽，大家自由组合吧。”
一声激情的欢呼，众人立即开始动手，现场气氛极度火热。三大姨还跑回家拿来了崭新的麻布用于过滤，她们已经感觉到了捡来做的食物一定能成功！
到太阳偏西的时候，九石槽白色的浆水静静的排在河岸上，散发出来的清香已经让很多参与制作的人相信明天一定会收获可口的食物。
看到大家恋恋不舍的样子，捡来只好开口劝说大家回去休息，明天就可以来品尝新食物了。他知道这群人都有不轻的夜盲症，再不回家，过一会就得自己一家一家的牵着送回去啦。
壮牛听捡来讲弄好浆水之后就不要再搅动，立即就决定率领小牛，大雷和正举在石槽边守夜。几个家伙升起了篝火，兴高采烈的吃起烤蚱蜢。反正这里也不会有啥子危险，壮牛又能隐约的夜视，捡来就懒得劝了。
入夜以后，捡来就明白了今夜可不是只有那四个“守夜的瞎子”兴奋得难以入睡，可能应该是：今夜无“白天参与过的人”入睡！
捡来今天其实有点累了的，可是躺到榻上以后，荀鹰跟孟姨一直谈论着今天的经历和感受。也许女人的直觉就是厉害吧，孟姨坚定的认为捡来的蕨粑已经做成了！
她一直带着咯咯咯的笑声对荀鹰诉说着心里的快乐，这一来二去的，不但把荀鹰最近心里的阴霾全部融化掉了，还激起了荀鹰其他的一些情绪。
荀鹰和孟姨身体都很强壮，虽然他们都已经过了生育的年龄，但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为心中的梦想努力。
捡来心里苦笑了一下，起身走到了屋外。看来，“星星对我说”的神话都无须再刻意加料啦，像他这么频繁的半夜出门看星星，说不是跟星星有关系怕是都没有人信哩。
其实他出门“跟星星语”，完全是被荀鹰和孟姨两口子的吵得睡不着，只有到到屋外去。
“捡来，捡来——”两声轻轻的呼喊，原来是绢也摸索着走到了门边。捡来赶紧过去把她牵过来坐在自己“修道”的那块石头上。
“被达达和麻麻吵醒啦？”
“不是哩，达达他们再吵我都能睡死的。是心里老想着蕨粑，咋都睡不着哩。”
“哦，那就跟我在这里坐坐吧。”
“不会打扰你跟星星说话吧？”
“不会。”
“你今晚又跟星星讲啥子呢？”
“星星在教我一种捕鱼的办法哩。”捡来灵机一动，张口就胡编起来。
“啊——那你赶紧继续跟星星说吧，我就在你旁边坐坐。”
“好，你想回屋就说。”
“等你回才回哩。”
星空下，一个男孩跟一个女孩并排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两只小脑袋靠在一起。
流星划过！
女孩没有许愿，因为她看不见流星。
男孩没有许愿，因为他只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