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那山,那水,那人 八

  两人起身穿上麻衣,吃了一碗陶罐里孟姨煮好的麦粥,壮牛就到了,还带着陈叔的三儿子小牛。陈小牛其实有一个很有文化的名字——陈舞柳,因为他是壮牛的铁杆跟班,自己宣布自己是小牛,久了,大家就习惯叫他小牛了。
  “捡来,我们出发吧。”有了昨天的经历,壮牛对捡来充满了期待。
  “还早哩。牛哥和小牛先坐一会吧。”
  “还早?都过午了呢。”
  “所以我约你过午再来嘛。我马上加工火把,等日头要下山的时候才去。”
  “等日头下山?!那走到河边天就黑哩,还能做啥?”
  “所以我做火把呀?”
  “这……捡来,就算有火把,天黑之后我啥都看不见哩。小牛和绢也看不见。”
  “啊——?怎么会这样?!一点都看不见吗?”
  “在靠山村我算好的了,星星月亮特别好的时候,勉强可以看看路!小牛和绢日头一下山就两眼一抹黑了。”
  “全村的人都夜不能视物?!”
  “几十年间,只有我父亲敌虎夜能视物。能隐隐约约看路的人都不多,我已经是最好的嘞。老人们说夜晚是天神留给鬼魂和妖怪的,所以人不能夜视。还……还说我父亲就是因为逆了天意才遭到的横祸……”
  “啊——我知道了,但这个绝不是天神的意思!”
  捡来这才想起,由于饮食结构的问题,夜盲症曾经困扰了中原地区很多年,差不多到了宋朝才在发达地区普遍性的解决问题。就是他的前世,偏远的山区都还有大量的夜盲症患者。
  像猎人敌虎这种没有夜盲症的个例,多半是他肉食比较多的原因!
  想短时间解决肉食问题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捡来想起了一个有效的简单办法,虽然不能根治,但效果还是比较好的。
  “捡来,不是天神的意思,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是一种并不算太严重的疾病!”
  “疾病?整村整寨的疾病?那……那不跟瘟疫一样了?听口气,你能治?”
  “能!明天开始治吧。稍过一会我们就去河边,天黑前回吧。”
  “好,都听你的。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不需要了。牛哥,有个事情我想问下你。为何没见人到飞花水捕鱼呢?是水里没鱼?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飞花水就是靠山村山前的那条河,既然不叫溪,说明已经不算小了。这个时代天下只有一条河,大河——就是后来的黄河,只有一条江,大江——就是后来的长江。其他比较大的都只能叫水,小的叫溪。
  “靠山村没有渔夫啊!所以无人去捕鱼,其实飞花水里鱼多得很!”
  “难道只有渔夫可以下水捕鱼,一般人不可以吗?”
  “可以呀!但一般人没有技术,下水也捕不到鱼,所以才没人去。正式的渔夫跟其他工匠一样,技术都是师徒传承,多数都生活在大河边。”
  “自己不能练技术吗?”
  “哈哈,你还真的问对人嘞。我就自己练过!渔夫捕鱼的主要工具是鱼叉,师傅不仅会教徒弟使叉的技术,还会传授沿水边寻找鱼群的方法!找到鱼群活动的地方以后,站在水边用鱼叉飞叉捕鱼!据说,站立的位置也有诀窍,要师傅专门教哩,不然人一走到水边,水下的鱼群就逃走了!一般渔夫十叉能中二,三条鱼,能够十中五以上的就是大师了。”
  一说到自己熟悉的事情,其实壮牛并不像平时那样寡言,还是很健谈的嘛~~~~
  “哦——捕鱼工具说是叫鱼叉,实际上绝大多数渔夫都是用竹矛,只有极少数的大师才会有金叉——那才是真正的鱼叉!不过大师都是专门为富贵人家或者王家捕鱼的人。我用木矛猎野兔,遇得上的话能十中七八,但试着用竹矛去捕鱼从来就没有中过!明明我瞄得很准,鱼也没动,但就是射不中,练了很久还是不行,我就死心了。”
  原来渔夫师傅们通过实践已经掌握了光线在水体中的折射规律!在没有理论性总结的时代,确实只有用手把手的教学来传承这种经验。
  “不会叉鱼,钓鱼总可以吧?”
  “钓鱼?那只是富贵人和一些家庭富裕的士子用来消遣的活动,不能当成一门生计啊。骨钩需要花很多的时间制作,却非常容易损坏!勾住一条稍微大点的鱼,骨钩就会断掉。就是金钩也会被大鱼拉断,遇到一次就亏死啦,何况还会经常遇到很大的鱼?那些富贵人去钓鱼是去吸收什么“自然之精华”,“山川之灵气”。人家不是靠钓鱼讨生活哩。我们靠山村背靠大山,当然是打猎出产更多些,谁都不会去钓鱼哈。”
  “哦,哦,原来是这样啊——”
  捡来一边在心里感叹金属的重要和稀缺,一边还是颇为得意的,因为他至少在这个衣服都不能蔽体的时代,没有问出怎么不用渔网打鱼的傻逼问题!
  四个少年一路欢笑的跑到了飞花水岸边,从村子出来的路,一般都是通到河水的浅滩岸边,直到千年后都还是这个样子。
  人们都是到浅滩汲水,沐浴,洗衣,深水河段是不敢下水的,别看无数的村寨为了饮水都会建在离河水不远的地方,但基本上没有会游水的人!
  直到捡来的前世,山村里仍然只有一些读过书的孩子会游泳,而且依然是孩子们中的少数。而绝大多数的人只是去河水里洗澡!这一点一直就没有什么改变。
  捡来领着三个小伙伴朝上游的深水河段走去,河岸两边都长着茂盛的苇草,雪白的穗在河风里摇曳着,跟远山和清流构成一幅动人的画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难怪,张口一呤颂就是华章,随心一感动就是情怀。美境,美心,美人,反之呢?!
  沿河边上行,随着河水深度渐深,水流变得平缓而温柔。在阳光粼粼的河底成片的荇菜随着流水舞动,跟部是淡绿色,到了随波舞动的尖部就变成了淡淡的金色。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捡来不知道这个时代仅仅是诗人们观察到了这种美景,把荇菜写进了诗画,还是人们已经真正的认识这种可以食用的水生植物!至少他在靠山村还没见到村民们把荇菜当作食物。
  但他在前世与荇菜之间的故事就很有趣了:早年,饥饿,荇菜是食物。青年,饭能吃饱,荇菜是猪食。中年,酒足饭饱,脑满肠肥,荇菜是珍品!还要附加一行小字:天然,有机,无污染,纯绿色产品。
  潮起潮落,云卷云舒,这万般风情岂能明言哉!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在成片的荇菜之间,已经不时看到银色的光芒闪动——那就是鱼群在荇菜间嬉戏的痕迹啊!
  捡来示意伙伴们不要再高声讲话,四人紧贴着河边轻手轻脚的朝上游走。随着河水越来越深,流速越来越慢,河底的荇菜就直直的站立在水底,像一片森林,细细的枝叶轻柔的荡着。
  可以看到数斤重的鱼在荇菜林里悠闲的游动,不停的用身体快乐的触碰着荇菜,这情景让捡来看得心花怒放!
  在一片森林般的荇菜丛中间,捡来发现了一大片像被镰刀收割过的空间,皖鱼?!他迅速朝四周扫描起来,立刻就发现对岸的一棵垂柳下一大片翻腾的气泡。
  看来是很大一群呀。他正想找块石头扔一下,估摸一下鱼群的密度。一条一米多长的皖鱼跃出水面,把倒在河边的一棵苇草拉进了水里。
  鱼群对这棵新鲜食物的争抢,使得一大片水面开了锅,一些家伙被挤得侧躺在水面上,尾巴拍得水面噼里啪啦的响……
  看到的情景让捡来觉得已经足够了,打算和小伙伴们一起回河滩洗澡玩水,再采一些嫩荇菜回去吃。突然,他发现就在脚下的水底,河岸边有一个泥洞,一张淡黄色的鱼嘴正在洞口微微的张合着……
  哈哈哈,今天有鱼吃啦!鲫鱼大哥,你娃也太不小心了。
  看到捡来急急忙忙把自己脱成了光溜溜,壮牛一把就拉住了他的胳膊,另一边的小牛也本能的拉住了他另外一只手。
  “捡来,你想干啥?!下河?这里有三个人深呃,会淹死人哩。”
  “放开我,我会游水,没事的——”
  “会游水?从来没见你游过水哈,你可是水没过膝盖就不敢再走的……”
  “我现在会游水了!”
  捡来用眼睛坚定的注视着壮牛的眼睛,相互盯了一阵后,壮牛还是追问道。
  “真的?!”
  “真的!不仅会游水,还游得很好!放心吧——”捡来平静而坦然。
  “好吧。但你下水干啥呢?”
  “你们看,看到堤岸上那个泥洞么?看到那张鱼嘴么?”
  “你还要游到水底去抓鱼?!”
  “是潜到水底去抓那个泥洞里的鱼!我保证没有任何危险。”
  壮牛也不知道为啥,他心里就是相信捡来,绢更是有一种令人奇怪的坦然。看牛哥都松开了手,小牛虽然心里还是放不下,但也跟着松开了手。
  捡来卖弄的一个转身跳,“噗通。”一声跳进了河水中,而且入水后直接潜到了河底。当他用手熟练的堵住了鲫鱼的老窝,才发现自己缺少关键装备——带盖的竹笆篓,这回是没办法把这个洞里的鲫鱼一家全部抓住了。
  伸进鱼洞的右手卡住了一条鲫鱼的腮帮,凭着手感捡来就知道抓住的是一条接近一斤重的鲫鱼,这已经差不多算鲫鱼中的巨无霸了,真正的“老鲫壳”啊!
  虽然因为没有笆篓,这回只能抓三条鱼,但有了手里这条“老鲫壳”,也算心满意足了!
  岸上的三个小伙伴握紧了拳头,手心里都是汗。尽管捡来实际上才潜进水里一小会,但三个人都觉得已过三秋一般!在壮牛终于忍受不住,即将大喊出声的时候,捡来冒出了水面。
  他嘴里咬着一条近一斤重的大鲫鱼,两手也分别抓着差不多大小的另外两只。他很兴奋,他很想尖声怪叫!但他不能,怪异的表情像极了一只捕到了鱼的鸬鹚!
  他双脚轻巧的踩着水,依次把三条鱼都扔上了河岸,这才发狂般的尖啸起来。看到壮牛和小牛虽然笨拙,但总算把三条鱼都抓稳了,心情大好之下,他决定向小伙伴们展示一下自己游泳的技巧。一个翻身,他用蛙泳姿态朝对岸游去。
  “呀——你们看,捡来好像一只青蛙嘢——”
  这时,绢娇声娇气的喊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骄傲。
  “没错,这就是模仿青蛙,叫蛙式游水。”捡来得意的喊着,改成了自由泳姿。
  “这个又是模仿啥子呀?”
  “这是模仿人,哈哈哈。这就是人的游水法,叫:自由式。”
  “人的这种游法好快呀——”
  这时捡来已经调头朝三个小伙伴这边游,并且换成了最美的泳姿:鲽泳!
  “哇——这个像飞嘢,好漂亮啊——”
  “这个叫鲽式游水,鲽,就是一种飞鱼!”
  “捡来,这些都要教我们哈。”
  “一言为定!”
  四人回到浅滩处,先把身上的麻衣脱下来,细心轻柔的在河水里清洗干净,晾晒在岸边的小树枝上。
  然后三个小伙伴就趴在浅滩上按照捡来教的方法练习起游水的基本功:头埋进水中,缓慢吐气。抬头,用嘴巴吸气。练了没多久,绢就一个不小心用鼻子吸气,然后呛得脸红耳赤,涕泪满面,就再也不肯练习了。
  捡来也不想勉强她学,就这样算了。壮牛和小牛练习得非常认真,很快,他们对水的畏惧感已经小了很多,两人都敢一直把头埋在水里,直到实在憋不住时,还能控制住自己慢慢抬起头来用嘴呼吸!
  三个小伙伴练习换气的时候,捡来用竹片刀清理着三只抓到的肥大鲫鱼。他左手卡住鱼鳃,右手用竹刀很快就打光了鳞片,然后剖开鱼腹,用竹刀轻巧的一挖,全部的鱼内脏就清理干净了。
  鱼腹中的鱼血要保留下来,不再用水清洗,这样能使鱼肉更鲜美!接着把白色的鱼油和鱼肝分离出来,去掉鱼肝上的苦胆,再把鱼,鱼油和鱼肝一起放到一张干净的禾叶上,一条鱼就清理好了。
  看到捡来直起身体朝河坎上的荆棘丛了望,壮牛立即扯着嗓子问道。
  “捡来,找野葱么?”
  “嗯。”
  “我去,我去!小牛,跟上,教你认野葱哩!”
  “好的,好的。”
  两个家伙光溜溜的跑到河坎上的荆棘丛里寻找起来,不时被尖锐的荆刺刺在身体上,痛得嘴里“丝丝”的抽着冷气,看得捡来直发笑。
  等捡来把一小捆嫩嫩的荇菜清洗干净,壮牛和小牛也采回来一大把野葱。日头已经偏西,四人穿上已经晒干的麻衣,欢快的踏上了回家的路。
  今天,烤鱼的整个工作都由壮牛带着小牛来进行了,“弟子服其劳”嘛,捡来负着手在旁边指点,还真的有点师尊的派头。
  上山狩猎的荀鹰也回来了,对于有夜盲症的他这很正常。尽管他今天的运气很不好,两手空空的,但见到捡来空手抓到的三条大鲫鱼,心中还是充满了欢喜。他小心翼翼的拿出一颗粗盐,打算让大家今天打一次“牙祭”。
  这个时代的盐主要是岩盐或者井盐,虽然齐楚吴越等国已经有了煮海盐技术,但生产能力太低,产量很小。因此,盐是非常非常珍贵的物品,用“黄金不换”来形容真的不算过分!
  中原的奸商用一颗盐(一颗盐大概有小孩手掌那么大哟)换北方部族一头牛或一匹马或五只羊的行为,差不多持续了千年!对游牧民族来说,肯定讲起来都是泪!
  当然,这个时代的粗盐个头都很大。“一粒”大约都是以拇指头一般大作为标准吧,颜色跟“雪白”更是没有任何关系。
  看到荀鹰拿出了粗盐和一块沙岩做的磨石,捡来赶紧拿出了一个陶碗,在陶碗里放上了小半碗清水。
  “鹰叔,把盐磨在碗里吧,这样能省一些。”
  “嗯——?”
  荀鹰虽然不明就里,但也开始莫名的相信这个神奇男孩的话。于是认真的就着陶碗口,磨了一些盐末到陶碗里。看到了四个孩子眼睛里那种炽热渴望后,他狠了狠心,比平日用力的多磨了好几下!
  渴望?!没错!长期缺肉食的人对于油脂的渴望远比对XXOO的渴望强很多倍!长期缺盐的人对咸味的渴望就更无须说了!就算千年之后,“饿饭”,“饿肉”,“饿盐”,在不少人的记忆里依然是最可怕的噩梦!
  捡来用手指仔细的反复搅动陶碗里的水,尽力将每一丝盐都融化在水里。然后让壮牛把捶好的野葱浆末放到一只陶碗里,再倒进去一些盐水拌匀,最后让壮牛把拌了盐水的浆末抹在鱼体上。
  又把几块白色的鱼油切成碎末,放进火坑上的陶盆里,加上水,烧开。晶亮的鱼油珠浮在水面上,香气弥漫,连荀鹰和孟姨也忍不住吧嗒着嘴。
  把几块鱼肝在盐水里浸了一下之后,捡来把盐水全部倒进了陶盆的汤里,还用汤把盐水碗洗了两遍,再把嫩悠悠的荇菜放进汤里煮。趁着荇菜汤还在煮的时候,他亲手把几块鱼肝烤好了。在坐的正好六个人,每个人半只鲫鱼,一碗荇菜汤。
  捡来把鱼肝只切成了五份,分给了除自己外的其他五个人。
  “捡来,这不行!你出力最多,怎么能没有鱼肝呢?”
  “哦,鹰叔,鱼肝有治疗夜晚不能视物的作用,我夜能视物就不用吃了。”
  “夜不能视物可以治好?”
  “能,实际上这只算是一种很轻的疾病。我正要跟鹰叔说这事哩。捡来想请鹰叔明天进山去采一担松针回来,越鲜嫩的越好……”
  “鲜嫩松针?拿来配药治疗眼睛吗?”
  “无须再配药,直接用松针煮水喝就可以治好夜不能视!”
  “天——真的啊?!”
  “最多月余就会有明显的效果!鹰叔还可以把这个治法告诉本村的乡亲和其他村子的人,不过……不过嘛……开头可能没人肯信,我们家先用起来吧,等你们治好了,大家肯定就信了。要是有足够鱼肝的话,五天就能好完……”
  “捡来,壮牛信你!我明天也去采松针,明天就开始喝松针水。”
  “小牛也信!我家的人都会信!”
  “好,但愿你们尽快能夜视,带动大家都能夜视。眼亮则心明哪——”
  月光再怎么暗,也总可以让黑夜不再那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