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书摊之祸 刘奇著
于同益的父亲正在坐牢，这弄得他在全班同学面前有些自卑，有一次，班里组织考试，我偷眼瞥见他遇到了难题，瞪圆了眼睛盯着考卷非常着急，便偷偷地抛给他一个纸团，里面写着答案。坐在我身后的黄家庚此时正为答不上考卷急得抓耳挠腮，忽见我给于同益抛了纸团，连忙从背后伸过一只脚来，不停地踢我的椅子，嘴里窃叫，猴子猴子，快给我一个。我又气又急，故意大声奚落他，黄家庚你瞎踢什么什么，考试用脑袋又不用熊掌。课堂里顿时一阵哄堂大笑，黄家庚又羞又恼，刘宝生却趁机出手帮了他一把，黄家庚总算考试过了关，他俩的关系从此变得非常亲密，几乎形影不离。这次我们自动组织下乡劳动，全班同学几乎都来了，唯有他们几个当了“逃兵”。
我见黄家庚和刘宝生赶来，心中顿觉不快，故意奚落地问：“狗熊、耗子，你们这俩逃兵怎么到这里来了？”
黄家庚狠狠瞪了我一眼，连忙把一只胳膊抬起来说：“猴子你说谁是逃兵，快往这里看，我们的胳膊上都戴的什么？”
我一眼看到他与刘宝生的胳膊上都戴着红胳膊箍，眼里一下子射出了火，心不由砰砰地跳了起来，疑惑地问：“你们怎么都戴上了这个？”
黄家庚瞥了我一眼，傲慢地回答：“猴子你看不出来吗，如今我们都是堂吉诃德的游侠骑士了！”
堂吉诃德的游侠骑士——我愈发惊诧，瞪圆了眼睛问：“这是怎么回事？”
刘宝生走上前来，洋洋得意地说：“你们没听说堂吉诃德来了吗，学校里成立了堂吉诃德游侠骑士造反团，张爽老师叫同学们都回去，积极参加游侠骑士造反！”
我听说要离开果园，心中有些舍不得，但还是依依不舍地告别果园，踏上了返校的旅程。
短短几天过去，学校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尿垫子似的纸片，校园里聚集着数不清的同学，许多人都戴上了红胳膊箍，在他们中间竖起一杆杆大旗，我唯恐来晚了，脚步飞快地赶进教室，迎面立刻看到了班主任张爽，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张老师。”
她一眼看到我，冷冷地问：“你不老老实实在乡下劳动，跑回来干什么？”
我猝地一愣，连忙扬起头来说：“我回来参加游侠骑士造反团啊。”
她用双手叉着粗腰，脸上盛气凌人地说：“你也要参加游侠骑士造反团，也不看看你家祖宗三代，几乎辈辈都出妖魔鬼怪，你哪里有资格参加游侠骑士造反团？”
我瞪圆了眼睛，据理分辩：“我家祖宗三代怎么了，想当年，我的曾祖父带领穷人造地主的反，受到官府迫害，单刀匹马闯关东。甲午战争后，日本强盗来了，他又脚穿袼布鞋与日本人比高低……”
张爽不让我把话说完，便尖叫一声：“算了，别再炫耀你家那点破事了，你的祖先开袼布坊，雇人干活，这就是剥削劳动人民。还有你的父亲，也是妖魔鬼怪国民党上校记，你家的历史真是祖祖辈辈的恶毒透顶！对于你这个妖魔鬼怪家庭出身的后代，我怎能让你参加游侠骑士造反团？”
我顿时被张爽刻毒的训斥震蒙了，她的话字字如刀子般刺中我的心，我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立足不稳。我的眼中噙满泪水，拼命叫着：“不，不，不是这样的，这对我太不公平！”
于同益在背后悄悄扯着我的衣襟，压低嗓音说：“猴子，你别伤心，我也没资格参加，咱们一起走吧。”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似乎在溺水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喃喃地问：“难道我们要参加游侠骑士造反团，这有错吗？”
他说：“猴子，咱俩同命相连，这里不是说理的地方，咱们快走。我觉得，咱们只要心正脚不歪，问心无愧就行。”
我不禁被他的话深深震撼着，心中万万想不到，于同益的父亲坐了大牢，他热爱生活依然痴心不改，这才是最值得敬佩的，这也是一个人最真实，最纯正的本质和性格。想到这些，我这颗受到伤害的心灵似乎得到一点安慰，放弃了委屈，两人一路同行，默默地回到了家。
走到家门口，忽然听到厨房里传来砰砰的剁菜声，我看到姥姥两只小脚颤颤地站在案板前，操起菜刀正在剁饺子馅，不由惊喜地问：“姥姥，今天是什么日子，您怎么要包饺子？”
姥姥一脸慈祥地说：“今天不是我的外孙从乡下回来了吗，姥姥特地给你做点好吃的。”
我见姥姥给我包饺子，高兴极了，故意撒娇地问：“咱家包饺子有肉吗？”
姥姥说：“姥姥吃了一辈子的素，从来不吃鱼肉，不是照样走过来了吗？”
我问：“姥姥，您这辈子为啥总要吃素呢？”
姥姥苦笑着说：“在旧社会，咱家不是穷吗，哪吃得起肉？过年时，家家户户总要包饺子，姥姥家买不起肉怎么办，就把秋天采来的蘑菇泡了，剁成肉馅的模样，用来包饺子，在除夕夜算是吃了一顿‘猪肉馅’饺子。”
我想到姥姥经历的苦难，肚里一酸说：“姥姥，我不要猪肉饺子了。”
姥姥看到我乖顺懂事的模样，心中慈悲，眼圈微微发红，小心翼翼地揉着雪白的面团说：“孩子，只要饺子皮是白的，里头包的啥馅，外人是看不出来的，苦了甜了咱自己知道就行。姥姥要强了一辈子，说啥也要记住，不管到了啥时，咱们一定要立志，争强，要脸面。”
我是姥姥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心中对姥姥有着特殊的感情，肚里什么委屈就要对姥姥说：“我当然立志，争强，要脸面，可是他们凭啥歧视我，不让我参加游侠骑士造反团？”
姥姥叹息一声说：“孩子，你可千万别与人家争执这个，十个指头伸出来不一般齐，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其实你妈妈也有过几次被提拔当官的机会，可是她都放弃了，宁愿把这好事让给别人。”
我说：“妈妈真傻。”
姥姥摇摇头说：“你妈妈不是傻，她是舍不得这些孩子，情愿为孩子们教一辈子书。”
妈妈工作很忙，每天起早趟黑，几乎顾不上关照我们，我抱怨说：“妈妈只顾照顾别的孩子，怎么不知道关心我？”
姥姥说：“外孙，你可不能抱怨妈妈，谁说妈妈不关心了，这几天你去了乡下，妈妈又给你带回几本小人书呢。”
我惊喜地说：“是吗，快给我看看。”于是，嘴里吞着饺子，手里捧着妈妈带回的小人书贪婪地读。
我从小就爱看书，几乎嗜书如命，那时我还不识几个字，妈妈每到开工资时，总要给我买回几本小人书，我捧起来顾不得吃饭，如饥似渴地读。每当我把这些书读完了，姥姥就精心地把它们收拾起来，有时打点浆糊，小心翼翼地把我翻烂的小人书精心裱糊起来。
我读书的胃口很大，贪婪得几乎无止境，妈妈的微薄工资根本无法满足我的读书需求，于是我便设法租书来读。我家住在铁西陶官地区，距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电影院，电影院门前摆着许多书摊，成为了自然形成的文化娱乐中心，平时我非常喜欢到这里来，欣赏贴在橱窗里的电影画报，或者到书摊上租几本小人书读。我和同学们是这些书摊的常客，我在这里读了《岳飞传》《杨家将》《三国演义》等历史故事，也读了好多有趣的儿童连环画。
我家人口很多，妈妈、姥姥，还有我们兄妹四个孩子，全家人仅靠妈妈教书的工资。妈妈微薄的工资除了养家，很难拿出多余的钱来给我买书读，甚至供不起我租书的钱。姥姥看到这里，就凭着一双灵巧的手来扎花，扎纸葫芦，踏动一双小脚满街叫卖，把卖花和纸葫芦的钱一分一分积攒起来，既补贴家中的日子，也千方百计拿出一点钱来为我买书读。渐渐的，我家也积攒了一些小人书。
学校停课了，我没法读书，只得赖在家里翻来覆去地翻阅那些不知读过多少遍的小人书和我在学校焚书时“偷来”的书。
姥姥见我把这些“烂书”读了一遍又一遍，心中不安，忽然有了主意，对我说：“外孙，快跟姥姥走。”
我问：“干什么去？”
她说：“别看姥姥一个大字不识，但姥姥一定要想法子给你赚钱读书。”
姥姥的想法非常令我感动，她把我翻烂的小人书封面都精心裱糊一遍，打点一新，包裹成一个沉重的包袱，但她凭着一双小脚实在背不动这堆沉重的书籍，这个任务就由我来完成。
我与姥姥有着特殊感情，那时，我刚满八岁，家中的粮食不够吃，我们兄妹四人差点要饿死了，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姥姥便牵着我的手来到郊外，走进了白雪皑皑的田野，用双手扒开厚厚的冰雪，在雪地里拣枯黄的菜帮菜叶。我又饥又渴，又冷又累，两手冻得红肿，到天黑时终于拣了一口袋菜叶。我们祖孙二人吃力地把它们抬回城里的家，姥姥顾不得休息，操起菜刀将这些菜帮菜叶剁得粉碎，抓起几把可怜的苞米面掺杂一起，为全家人蒸熟了一锅又黑又硬的菜饽饽。
在姥姥的精心照料下，我们兄妹四人总算熬过了苦难的童年，到了渴望读书，探求知识的年月，我竟要用这种方法读书。
我把这堆小人书背到了电影院门前，找到一块空地，便交给了姥姥。
姥姥在以前曾经依赖贩卖五香瓜子维生，有一点摆摊经验，她在空地上铺好一块白床单，把一堆小人书分门别类地摆开，便摆起一个小小的书摊。我看到姥姥满头白发，满面皱纹，面容慈祥，静静地端坐在一只板凳上，宛如一棵苍劲的百年老树，心中充满了震撼和感动。
书摊前很快围拢了一群孩子，姥姥布满皱纹的脸庞上充满了得意，绽放着灿烂的笑容，她果然赚到了钱，冲我伸开攥紧的拳头，从手掌中露出几枚亮晶晶的硬币来，亲切地说：“这是姥姥赚到的几分钱，你赶快拿去租书读吧。”
我看到姥姥这样辛苦地赚钱供我读书，我的心中充满了感动，手里捧着最喜爱的小人书，眼里倏地涌满了湿亮的泪花，一个字也读不下去了。
六月的的太阳高悬在天空，火辣辣地晒得人头顶冒油，汗珠沿着姥姥满脸的皱纹不断流下。姥姥手里拿一把大蒲扇，顾不得为自己扇风，却在为书摊前读书的少年们扇凉遮阴。我不由为姥姥心疼，跑过去说：“姥姥，天太热了，我去给您买串冰棍吧。”
姥姥摇摇头说：“姥姥不吃冰棍，一串冰棍二分钱，够你读一本书呢。”
有一天，天空突然炸响一个惊雷，紧接着便是狂风暴雨，姥姥慌了，顾不得淋湿自己，一把脱掉身上的蓝夹袄，手忙脚乱地包住了这堆小人书，但她单薄的夹袄怎能遮住狂嚣的风雨，身体瘦弱的姥姥索性把这些图书紧紧地搂抱在怀里，拼着命也要把它们保护起来。
然而，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我们的书摊便遭到了一次跟更为惨痛的劫难。这是七月流火的日子里，堂吉诃德到来作乱的传闻越来越凶了，游侠骑士造反团们已不再满足于校园内的造反，他们开始冲出校园，涌上街头开始到处砸鱼缸，摔花盆，摧毁文物古迹，焚烧艺术品和工艺品，疯狂进行打砸抢，甚至抓住女人撕裙子，剪头发，闹得街面上人心惶惶。
这天，我们在电影院门前刚刚摆上书摊，忽然开来一辆大汽车，跳下一群手持棍棒的游侠骑士，疯狂叫喊：“这些书摊都是妖魔鬼怪，统统砸烂！”
姥姥见势不妙，连忙张开臂膀慌忙要收拢起自己的书摊，但一切都迟了，这群如狼似虎的家伙一拥而上，无数双大脚凶狠地踏在姥姥的小小书摊上。姥姥吓坏了，看到这些宝贵的小人书顷刻间被践踏得稀烂，心疼得要流血，可是她怎能抵挡得住这群家伙的疯狂行径，无奈之下双膝扑腾跪倒在书摊上，操着沙哑的嗓音苦苦哀求：“孩子们，我这个老太太求求你们，我不租了，请放过我这些书，我拿回去给外孙读……”
有人狂叫：“游侠骑士造反有理，统统烧毁它们，彻底砸烂，一个不留！”
有人从车里扔下一个***，姥姥的书摊砰地燃烧起来。我再无法容忍这群红卫兵的无耻暴行，愤怒地叫喊：“你们凭什么烧我的书，今天我要与你们拼了！”便要像一条暴怒的雄狮冲上去。
姥姥连忙张开双臂拦住我，流着满脸的泪水说：“好外孙，你千万别，别惹祸，这些人咱们惹不起。”
我看着姥姥布满红丝的眼睛，心颤栗了，不得不乖乖听从了姥姥的劝告，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可怜的书摊被熊熊大火吞噬。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