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莲城旧梦

  问春阁。
  一个黑衣男子,脸如刀削,挺直腰杆站立在偏厅内,当十三艳手舞团扇朝他走来,见着这黑衣后生时不由将脸上的轻浮笑容微微收回,柔声道:“段副官!”
  段浪朝她行礼道:“十三娘,大人舟车劳累有些乏了,今夜便不到问春阁了。他说想听你的曲子,这次请你到府上去吧!”
  十三艳面色一惊,不由问道:“可……可我这种身份的女人去御衔司方便吗?”
  段浪答道:“十三娘放心,轿子已备在楼下,大人吩咐我们从后面进去便可。”
  十三艳点了点头,一向沉稳老练的她突然慌了神,然后抹了抹发边凌乱的几缕发丝,笑道:“段副官,那你先到楼下等我,我去收拾一下!”
  段浪一向冰冷的脸上微露出一丝笑意道:“来时大人吩咐过属下,女人出门都是需要时间的,他让你慢慢准备!”
  十三娘心中一暖,心中似泛起一丝酸楚,点了点头,行礼后便离开。卧房内,铜镜面前,她仔细地将眉头描了一遍又一遍,眼角眉梢都重新添抹了颜色,然而眼中的泪又止不住的流出,她立即用白色的丝巾擦拭,可无奈泪水又如同止不住一般流了出来。眼前红烛摇晃,不由让她又想起了往事。
  她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手中的琵琶,只听琵琶声如雨落,幽幽婉转,清脆悦耳。她是以艺进入问春阁的,她的容颜娇媚,不知被多少多情公子流连,可是她的心里却只有一个人,此生她只愿做他的女人,为了他,她早早的就在问春阁里做了老鸨,人前卖笑,人后流泪,谁也不知道她心中深藏的那个男人是谁。
  十三艳不是她的本名,是进问春阁才起的艺名,她的本名叫周幻儿,是周家的卖身丫头,从小就跟随小姐周凝脂一起长大。后来周家遭逢变故,一场大火烧尽了周家家财,周老爷和夫人也在大火之中丧命,她跟随小姐和周伯离开莲城,四处寻找亲戚投靠,可是周家的那些亲戚全都拒周凝脂于千里之外,他们从此四处飘零,居无定所。一年之后周凝脂几乎花光了身上仅有的钱财,她将剩余的钱给了周伯和她,想要到尼姑庵去做姑子,以了残生。
  周幻儿和周伯虽是下人,但都不愿舍弃小姐独自苟活,三人决定将仅有的一点钱财拼凑起来租家店面卖茶营生,谁料他们遇人不淑,那租给他们店铺的老板本也只是租了别人的店铺,如今店铺快到期了,再加上见他们人生地不熟,便假意说是自己的店,收了他们的钱将铺面租给他们,待他们发现之后那人已经逃离了泾阳城。无奈之下他们唯有报官,可是官府根本就无能为力,如此在泾阳城内拖了三天,三人没钱吃饭,实在饿得不行,周凝脂只能拿出琵琶,抛头露面在街上卖艺,正是在那个时候他们遇见了年轻有为的萧印堂,当时巡城的衙役正在驱赶无证商贩,周凝脂三人也被他们驱赶,萧印堂得知他们的身世只有觉得可怜,便收留了他们在御衔司小住,谁知道小住便成了长住。在周幻儿看来萧印堂之所以肯收留他们全都是因为小姐周凝脂,当时身为局外人的她将萧印堂对周凝脂的爱慕全都看在眼中,但周凝脂对萧印堂的感情却全不知情,她不知所有的温柔都是事出有因的。
  一次机缘巧合皇帝到泾阳巡视,竟然和周凝脂一见钟情,他在泾阳一待就是小半月,二人感情急速升温,萧印堂看在眼中痛在心底,每每看到萧印堂眼中流露出来的痛楚,身为丫鬟的周幻儿心中都犹如刀绞一般,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深深地被萧印堂那种隐忍的爱恋所吸引,竟然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他。可是她只是一个丫鬟,身份卑微,又如何能与高高在上的周凝脂相比呢?然而,天真浪漫的周凝脂并不知道帝王的爱恋从来都是短暂的,他对她的新鲜感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皇帝回宫之前曾许诺周凝脂回宫之后便会迎娶她为侧妃,谁料周凝脂等了一年,皇帝却迎娶别人成为侧妃,早已将她忘得干干净净,周凝脂日渐寡欢,人也消瘦不少,萧印堂看在眼中,痛在心头,无奈心爱之人爱的并非自己,便只能劝解于她宫闱之争,勾心斗角,她即便能成为皇帝的侧妃,也未必能长久承欢膝下,与之夜夜笙歌。
  周凝脂也是个认死理的人,一旦认准了一个人不管他是皇帝还是乞丐都绝不变心,说只要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就算是身处冷宫,只要能远远地看他一眼也是好的。萧印堂忍住了心痛,便启程去了帝都。当时周幻儿无意间听到萧印堂与部下的谈话,得知他此次去帝都并非为了公事,而是为周凝脂之事而去,随后不久皇帝果然下诏接周凝脂进宫为妃。天真的周凝脂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日萧印堂顶着漫天飞雪只身一人站在禁宫等待的滋味,他亲手将自己心爱的女人送到了别人身边,他前来恳求那个男人接纳她,也是他亲自护送周凝脂进宫,亲手将她送进了帝都,送给了皇帝。她的所愿所求,全是他牺牲了自己的感情换来的,然而这些直至周凝脂死时都全然不知。
  将周凝脂送进宫之后,年轻俊朗的萧印堂似乎一夜之间变老了。他夜夜难眠,只能靠喝酒续命,醒了醉,醉了醒,心中不知有多苦闷,她是他无意收容的丫鬟,他的眼中心中只有周凝脂,甚至都不曾将被人印在心里过。一日他喝得大醉,哭得伤心至极,她鼓足勇气,怀抱小姐进宫前留下的琵琶进屋为他唱曲,她知道他最喜欢听周凝脂唱莲城小调,或许这莲城小调能令他舒心。他不知的是她和周凝脂唱得一样好,一样的乡音软糯,一样的清绵婉转。
  醉梦琵琶,扶忧人之伤。
  也就是在那一晚,他趁着酒兴要了她,他温柔地亲吻她的双唇,在她耳畔轻声唤着“凝脂”,她知道他将她当成了周凝脂。她成全了他的一场情深,也如愿以偿的成为了爱慕之人的床榻之欢。
  一夜销魂,她本以为他多少会对他心生怜爱,可惜他并没有,最终萧印堂不顾她的苦苦哀求用钱打发了她走,她不是他所爱之人,无法获得与之厮守的机会。然而,萧印堂从未曾知晓她有多么爱恋着自己,她不是贪图富贵之人,只不过是一个太过情痴情深以至于痴心妄想的女人。
  离开御衔司后,十月怀胎,她诞下了他们的孩子,她本以为可以借由这个孩子的出生来延续和他之间的关系,只要看到了那孩子就如同是看到了他一样,哪怕此生不能和他在一起,她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然而老天并没有怜惜于她,四处流离之中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她又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泾阳,想要来到那个接近他的地方,再看看他。他依旧如往昔般俊朗,只不过一双年轻的眼睛布满了愁容,她想这或许是因为周凝脂去世的原因,苍天不怜爱,小姐和她的命运一样的凄惨,只不过她还有机会再见到他。
  为了能够留在泾阳,为了能够维持生计,她将自己卖给了问春阁,她卖艺不卖身,弹破了十指,唱哑了嗓子,为的只是能够保住对他的忠贞,即便她出身低微,也要凭借意志保留情爱的忠贞。她过早的蓄上鬓角,成为了妓坊的老鸨,多少人为她可惜,凭借她的身姿容貌,完全可以嫁个达官显贵,可是她没有。不是不能选,而是不愿选,她此生只能忠其一人,那便是他。
  从不留恋妓坊的萧印堂,一次接待贵宾的时候无意间走入了问春阁,她怀抱琵琶缓缓走来,看见他的时候她的心在发抖,他对妓坊美妙的女子看都不看,只是喝着盏中的酒,招呼着他的贵宾。她知道当自己唱出莲城小调的时候他必定会注意到自己的,果不其然,歌声一出,他神思缥缈地看向了她,她以为他会认出自己来,但却没有,他的心里眼里看见的想起的都只有周凝脂。
  临走之前,他打赏了她。
  至此之后,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到问春阁来,几样小菜,几壶好酒,只为听她唱那莲城小调。让她心生失望的是他终究没有认出自己来,她明白,自己从未在他眼中心中过,心生苦涩,痛不自来。
  他温柔地笑着对她道:“你知道吗?你的歌声好像一个人的歌声,像极了!”
  她低头微笑,自然明白他说的是谁。
  很快心里的痛便变成了快乐,她快乐于他的每一次到来,她还庆幸他没有认出自己来,正因为如此她才能以十三艳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只不过这一次,他是掌司大人,她是问春阁的妓女。
  十三艳想到了过往之事,眼角的泪水已经流湿了丝帕。脸上的装补了花,花了又补,她想今日之所以会如此难过,或许是因为她即将再一次走入御衔司,她知道那儿的一草一木都会勾起她的回忆,她怕自己会触景伤情流出泪来,眼泪流干了也就没有了,她希望待会儿不会流泪,在进入御衔司的时候,在看见他的时候。
  轿子缓缓落在御衔司的后院,段浪上前揭开轿幕,她身上披着水银色披风,只露出鼻子和嘴角,怀抱琵琶缓缓下轿,清冷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披风上散发出流水一般的光泽,她跟随段浪踏进了御衔司。她双脚走进门内的一刻,眼前的景色终究令她忍不住想要流出泪来,那桃花开得依旧艳丽,她记得自己曾躲在假山后看他站在那桃树中练剑,剑光飞溅,他人影潇洒,想到这儿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脚步所踏的每一个地方她都熟悉非常,毕竟这儿是打开她少女情怀的地方,她一度认为这儿就是她宿命里的温柔乡,在这儿留下了她最甜蜜的时光,哪些她暗恋着他的时光。
  石轩之内,他一袭靛蓝色便袍坐在那儿,缓缓地饮着手中的酒,见她走来,起身道:“十三娘,你来啦!”
  她见他如此待自己,顿觉惶恐,她只不过是个轻贱之人,而他却仍旧以礼相待,从来如此,便急忙行礼道:“掌司大人,妾身来晚了,还请见谅!”
  他严肃的脸上露出少见的温柔,伸手将她迎了进来。
  十三艳缓缓坐在石桌前,开始调试琵琶,萧印堂不紧不慢地喝着手里的酒,然后咳嗽了几声。这些年来这喝酒后的咳声她是再熟悉不过,她知道那是他为情所困的隐疾,她从不劝他少喝,因为只有这酒才能暂缓他心中的哀痛。
  她似无意一般地问道:“掌司大人又从帝都回来了?”
  “嗯!”他点头。
  她温柔一笑道:“大人每每从帝都回来都会变得愁绪万千。”
  他笑道:“或许是朝廷事物繁忙,让我变得有些焦灼吧,不过只要一听到十三娘你的歌声我便会觉得舒心不少!”
  “呵!”她薄纱抿唇,轻轻一笑道:“那妾身便唱大人最爱的莲城小调给你听!”
  说完她那清丽婉转的歌声便唱了起来,这漆黑的夜色中,唯有石轩之上的微微灯火忽明忽暗,那怀抱宝剑守护在石轩之外的段浪一动不动,似乎是毅力在风中的石像,可是石像也是有思维的,他跟随萧印堂多年就如同他形影不离的影子,大人一身疲惫无人能解,或许唯有这十三艳的歌声能够暂缓隐疾吧。
  一首歌曲唱罢,他举着手中的杯怅然若失,良久才回眸看向她,深深一叹道:“唉!你的歌声真的很像她。”
  十三艳微微一笑,不语。
  他恍然一笑,放下手中的酒杯问道:“对了,这些年你好像从未问过我她是谁。”
  她不用问也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周凝脂,她风轻云淡一般地说道:“大人心中有个不可能的人,妾身知道她是大人心中之爱,也是大人心中之痛。这些年来大人无数次想要提起她,却都止于一个她字,似乎她已成为大人心里不能言说的秘密,既然是秘密,妾身又何必多问?”
  他舒展眉头笑道:“哈!是啊,每个人都有秘密,也包括你我。不过十三娘,你深居问春阁,过往之人早已看透,我这个掌司在你面前似也觉得有些心虚,你竟然能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痛之事。”
  她笑,“大人谬赞了。或许别人的心事我看不透,但大人的心事我却能明白一二!”
  “哦?何故你会明白呢?”
  “世间上深情之人总会懂得深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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