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真走了
我娘说我爹掌管的司农寺要负责制造新一代的犁具,我爹相当重视这一圣任,花重金请动了醉月里的二掌柜,就是善于机械嘣簧制作的那位,造了一把江东犁。本来主持这种工作的应该是我爹的上司,但那位大人患上严重的风寒,遂把差事移交给我爹了。从我爹重视这件事的程度上来看,我知道我爹终于有望成为司农寺的一把手了。而从我爹精力异常充沛,干劲十足,脚下生风的利落行动上,我知道我爹的事业心又死灰复燃了。虽然我觉得我爹有点太“官迷“了,可是看着我爹为了自己的事业心不辞辛苦,全力争取的样子,我有点羡慕我爹,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多好啊。要是有一件事,可以激发我全力向前、奋不顾身的话,那我总算没白活,这几天忽然有这样的想法。
下午的时候,李存真从街上回来了。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衣服也破烂不堪,大家还以为他被打劫了。我问他怎么了,他什么也没说,神色看上去十分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再问他,他便疾步回屋去了。遇上什么事了吗?
因为不放心,我便追去他房中。近日来,我已养成自由出入李存真房间而不会觉得尴尬的习惯。李存真正在收拾金银细软,见我闯进屋也不躲闪。
“你拿那多钱干什么啊?”难道在外吃喝嫖赌来着。
李存真头也不回,“买米!”
“买米?家里不缺米啊?”
“外面的饥民缺!”说完还瞪我一眼,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可理喻的坏事了似的。
“外面有饥民吗?”
李存真用布把那些金银细软胡乱包起来,拎起来就走。我忍不住跟了出去。李存真站住,“你跟出来做什么?”
“帮你啊……你拿那么多钱得买多少米啊?就算是赈济灾民,也需要人帮忙啊!”
“你不怕你爹说你?”
“我又没干坏事?为什么说我?”。
李存真似乎没了刚才愤慨,口气软了下来,“你不怕抛头露面啊?”
正说着,戍生循着声音走过来,“怎么啦,小姑姑……”
“正好,你也跟着一起帮忙吧,赈济灾民这事两个人可忙不过来?”
“哦,好啊。”戍生真是听话的小孩啊!
“我还有几个手下,已经等在粮店了……”李存真声音矮下去。
“……哦……”他还有手下啊,之前也没见他有“几个手下”啊?因为事情紧急,我也不想追问下去。
我们赶到永丰粮店时,灾民已经将粮店围堵的水泄不通。看这灾民的打扮,应该不是我大宋的子民,要是我没看错的话,他们应该是契丹人。契丹那边遭灾了吗?估计这些灾民们涌到开封府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因为有人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混搭风,有妇人穿着我朝的襦衣,头上却戴着毛皮帽子,身上的衣服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大人小孩都灰头土脸,蓬头垢面,脸色青灰,双眼凹陷,锅碗瓢盆全都拴在肩上,契丹人骁勇善战的身体此刻已变成不堪一击。
粮店老板是个好人,粮食是以最便宜的价格卖给我们的,最后还亲自帮我们就地放粮。我有点担心场面会变乱,会有灾民趁机抢劫,但让我意外的,这些契丹灾民倒是秩序井然。一百担大米一下午全部分发下去,还有灾民没有领到米,而且陆续有灾民聚集过来。李存真一脸的忧虑疲惫,但是一时也无法筹措更多米来分发。实在没办法,我们只好告诉灾民明天粮店运来米会继续放粮。
我不知道李存真是怎么安排他的“几个手下”的,反正最后回家的只有我、戍生和李存真。回到家刚想吩咐下人去倒茶,我爹抬脚走了进来。我还没开口说话,我爹便说:“你和戍生各自回屋去吧,我和…存真有话说……”
我见爹神色如常,便没多想,点点头,朝李存真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因为太累,我便回屋小睡了一会儿,起来后,五环为我做了面。我想着李存真应该也没吃,就叫五环给李存真也端过去一碗,谁知五环不肯动身。看五环欲言又止、不安的样子,我心生怀疑,五环不是这种磨磨蹭蹭人啊!
“你有事就说呗,看你吞吞吐吐的样子,难道做什么坏事了?”
“哪有?小姐。”五环摆手否认。
“那什么事啊?”
五环盯着我看,一会儿才说,“……小姐,我刚去过前院,路过老爷书房的时候,无意中听到老爷正在苛责训斥存真公子……因为老爷非常生气,你知道,老爷生气时候的样子,我没敢听下去,但是我根据老爷说话的意思,我觉得……”五环犹豫起来……
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好事,“说啊……”
“小姐,我就是瞎猜,说错了你别怪我。”
“嗯……你说……”我等得着急。
五环搓着手中的帕子,“小姐的你的婚事可能要黄了!”
“什么?怎么回事?”虽然我并不十分满意这场婚事,可是……这是拿我当礼拜天耍呢吗?还是因为我拒绝了史翰文给我的报应。
“我听老爷说什么……李存真欺骗他,隐瞒他什么……什么契丹人还是别的什么身份,让老爷蒙羞,说差点让老爷背上卖国投敌的罪名……所以我觉得小姐的这场婚事大概要泡汤了……”
“契丹人……”我忽然联想到李存真开仓放粮的事,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果然是生于同根,才会对流离的饥民感同身受。但我弄不明白的是,李存真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居然能让我爹背上卖国投敌的死罪。他不就一地主家的傻儿子吗?就算有钱,但怎么会上升到影响国家邦交的层面上呢?
我再也吃不下去,想着去看看李存真。正要披衣服出门,我爹脸色阴沉地进了屋。“上哪去?”
“爹!”
我爹勉强点点头,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你一个大家小姐,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以后没事别总往外跑,这开封府这么大,鱼龙混杂,这要在外边遇见什么坏人,你让我和你娘以后可总么办,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哦……”我本想解释一番,但转念一想,还是闭了嘴。
我爹叹了口气,“我过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着你前些日子说得话……”
我说得哪句话?
“我和你娘聊了聊,你年龄尚小,姐姐也还未结婚成礼,我目前公务也比较繁忙,就暂时将你的婚事放一放。婚姻大事事关终身幸福,既然你对李存真无意,我和你娘思来想去,决定取消你和李存真的婚姻承诺。”
“可是之前您不都是极力……”我想要争辩,却被父亲打断,“是我和你娘考虑不周,这场婚事就算了吧,我和你娘也想多留你在家几年,你这孩子幼稚的很,我和你娘还是要细心管教你一番,你才能成才……嗯,行啦,我也没别的事,你知道就行了,吃了饭就洗洗睡吧。”
没别的事,好像刚才说得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的?“可是……”
我爹不等我说话,转身就走。“可是爹,我……”我没法说出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变得这么懦弱,竟然连自己的真实心意都不敢表达了。
我爹头也不回地走了。等我回过神,想要再找我爹理论时,我爹已经乘着轿子出门去了。我陷入失落中,在我刚刚准备接受李存真时,父母又开始反对了。像我这种虽然生在官家,自身条件并不优越,却有个完美姐姐做对比的姑娘,心气是有多高吗?因为知道自己不会嫁个寻常百姓而过分拔高了自己的标准,我真是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不行,我得去看看李存真,要是他也恋恋不舍的话,那……
五环见我抱怨都没抱怨,很是担心,一直在旁边守着我,怕我做傻事。
我忽然站起身,五环吓了一跳,“小姐……”我顾不上解释,径直朝前院走去,五环也疾奔跟随,不知是不是走的太急,我的心跳的厉害,我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与李存真的最后一面了吧。果不期然,等我到了李存真那屋,李存真已经走了,人去屋空,别说打招呼,连个纸条也没留给我,我忽然恨起来,恨得牙根直痒痒,难道他不应该找我说点什么吗?想到这我就气愤难耐,竟然流下眼泪来。
五环见我流下泪来,吓坏了,她赶紧掏出帕子给我,“小姐别难过了……谁也没想到李公子居然是……”
我咽了口唾沫,试图去湿润我那因为哽咽而变得肌肉紧张的嗓子,我梗着脖子想了想,“咱们回去睡觉吧。”
“小姐……”五环语带悲悯,她倒是挺愿意扮演安慰人这一角色。
“走吧,杵着干什么?”我迈开步,往回走。五环亦步亦趋地跟上我,一会儿,她吞吞吐吐地说,“……其实,要是小姐想见李公子最后一面也不是没有办法?”
我其实并不想听下去,只想早点回去蒙头大睡,借此疗伤,但是五环似乎很想讲下去。
“这么晚了,李公子肯定没法出城门,小姐和公子回家时早就过了酉时了,公子肯定是找地方住下了,要是小姐真的想……咱们可以出去找客栈打听一下……”
五环的话启发了我,我想再见李存真一面,想以感情受害者的身份去质问一下李存真,那样的话,我也许能发泄出我心中的愤懑,我想我是神经了!
没有月光的黑漆漆开封府大街上,我和五环没有了刚出门的悲戚,开始变得神经紧张,真希望别被值夜人和什么巡逻士兵拦住问个不停。因为迎客来客栈离我家最近,五环说李存真最有可能入住这家,忘了说,我和五环都做男子打扮。
我向店家老板打听李存真,店家老板很是怀疑我和五环,还说客栈有什么不对外泄漏客人信息的规定,接着便不在搭理我和五环。刚找了一家我便没有心思再找下了,可能我和李存真感情没到那个份上吧,我心里赌气想到。我打算打道回府,可是,不知道该说我和李存真有缘,还是迎客来离我家太近,就在我准备跨过门槛儿时,李存真真真就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穿的还是下午那身衣裳,见到我似乎并不觉得意外,看来是吃准了我会追着他出来。还有他的脸上的表情也很是耐人寻味,七分的疲惫和三分的失落?奇怪的是我居然很满意这个表情,也许三分的失落才是对我们关系最准确的写照,没有夸张也没有故意扭曲。我恢复了理智。
从门口涌进的夜风潮湿温暖,夹杂着什么一时难以分辨的香气,我觉得他李存真没那么幼稚了。
“来了……”李存真笑。
“……哦……”我轻声应道。
李存真引着我和五环去了他的房间,是一间地字号房。他告诉我他打算明天走。我答应着,打量他这间地字号房间,各种用具一应俱全,可是也奇了怪了,总觉得这屋里透着一种羁旅中的仓促流离之感。
有几句话在我肚里百转千回的绕了半天,我也没能说出口,最后说出口的居然是,“……你可要理解我爹,他最近好不容易有往上走一步的机会,不能出错,所以他才……我也大概猜出你的身份……看来我们是没办法了……”
李存真一愣,垂下眼掩住眼里的失落,“……要是再晚几天,我们怕是没这么随意了吧?”
“……是呀……也不知道是早了还是晚了,既然事情已经变成这个样子,谁也没办法了是吧?”
李存真苦笑,“……只是这一别,怕是要经年久月了……也是,这世上有谁只为自己活的呢?我们都有自己的使命,”李存真笑得凄凉,“你是大小姐的使命,我是……”李存真没有说下去。
就在我和李存真陷入某种沉默时,李存真忽然兴致颇高地提起,“你还记得欧阳银银吗?”
我一愣,“……你有他的消息吗?”
李存真故作兴奋地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份时文来,我一看那纸张的裁剪和印刷就知道。
“欧阳银银发话了,你看!”
我接过时文,版头印着:欧阳银银夜探盐铁司,张钊源望湖兴叹。“你出去买这个了啊?”
“嗯……等你的时……我也挺想知道结果的……幸好他们都是前一天提前印好的。”
这篇长文详细描述了欧阳银银“作案”过程,让人欣慰的是欧阳银银幸运逃出张钊源的埋伏。我快速浏览了一遍,“这下我就放心了……”
“我也是。”李存真轻声说道,“……就这么等着结果的心情虽然焦急,可是想想过程还挺有趣的。”
“是啊,要是知道结局了,反而怪没意思的……”
“……是啊……”
“嗯,你吃饭了吗?”
我和李存真就这样告别了。那份时文被李存真带走了,也许是想当作我们相识一场的见证。
因为我和我姐的婚事都很不顺利,我娘开始觉得家中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请了一位名道士来家里做法,道士在我桃园挖出半截青铜剑,说是这东西作祟,斩断我和我姐的桃花。我娘一听觉得有理有据,不可不信,便根据道士的指示,要我们全家都要吃素十五天,我也被迫穿上一种特制的青衣,每日闭门静思。我看那青衣其实和道士服并无区别,袖子宽宽大大的样子,搞的我要当道姑的感觉,心中觉得无趣。我姐因为许了史翰文,就不需要接受这番折磨了。
这日,我爹一早就出去忙了。我穿着“道服”在家里闲转,五环见我闲到不行,就提议和我玩蹴鞠的游戏,加上腊梅她们几个小丫头。我因为穿着“道袍”行动不便,被腊梅她们占了先,心里很是不服气。
我们事先说好,输的一方要请大家吃红豆冰。因为是上午时分,厨娘她们也从厨房走出来,看我们蹴鞠。大概是小丫头叫地热闹点,引得姐姐和史翰文也出来观瞧。看到他俩,我忽然扭捏起来,手脚也无法放得开,一个没注意,被迎面冲过来的腊梅撞翻,脸上挂了彩,腊梅见我脸上流了血,吓得麻了手脚。五环赶紧过来,生气地埋怨腊梅,“……你这一身蛮劲是没处使了是吗?看你,把小姐的脸都给弄出血了!老是这样莽莽撞撞的,这回惹事了吧!”
腊梅吓得不敢说话,差点流出泪来。
我抬手摸脸,手上果然沾到血,但并不是很疼,“没事,腊梅,别担心没事,也不是很疼。”
厨娘她们也围过来,厨娘抬起我的脸看了看,“没事没事,就刮破层皮!结了痂就好了!”
“不会落下疤吧?”
“不会,进屋去给小姐洗洗,抹点药分,结了痂就没事了。”
五环恶狠狠地白了一眼腊梅,扶起我回屋了。
五环细心为我清理伤口,看上去比我还难过,该不是怕我毁了容更加嫁不出去吧?
“没事啊,这才哪跟哪?你没看人家将士上阵杀敌,别说流血流汗了,断胳膊断腿地也有啊,戍生身上还有刀疤呢!”
“那怎么行,那些粗糙的男人怎么能和小姐比较,小姐生的华容月貌、细皮嫩肉的,伤了一分一毫,看着也叫人心疼难过啊!”
五环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要是五环是个男的该多好。上了药,坐在榻上休息,我想起李存真,他应该早就出城了吧。正发着呆,门外有人敲门,我喊了一声,“进。”
是厨娘,她来干什么?她此刻已经换上煮饭时老穿的那套围袄围裙,围袄用银索襻膊束缚着,我对她的银索襻膊非常感兴趣。
“大娘?”
“嗯,小姐,这脸上不碍事吧?”
“没事。”
“这就好,这就好,腊梅叫我帮她给小姐赔不是……她自己胆小不敢来……”厨娘笑得谄媚,“这丫头是莽撞些,整日风风火火的,可有一点好处,就是心眼好,小姐不要怪她才好。”
“哦……没事,我也没说怪她啊……怎么你们都这么大惊小怪的……”
厨娘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暧昧地笑着,没言语,她什么意思?
“你这襻膊不错啊,是银的吗?”我怕厨娘问些有的没得,便因此说道。
厨娘见我忽然转移话题,一愣,“……哦……小姐喜欢啊?
“看着挺好玩的,我以前就见你戴着这东西,这东西有什么用啊?”
“哦,这襻膊主要是为了束住袖子,免得做饭时弄脏了衣服。”
“哦,这样啊。”我寻思着也到李大娘那弄一条这东西,这样行走起来肯定无所牵绊,行动自由啊,真是好东西啊。
“小姐要是喜欢的,我把这条襻膊送给小姐?”
“哦,不用,我就随便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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