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从军行

  山水险峻之处,似苍龙过涧,引万流齐涌。奔腾不息犹天河倾下,水汽弥漫、洪涛翻涌处隆隆作响不觉使人胆寒心惊。看那站立船舷的甲士,神色淡漠持矛而立,涌动带着白沫的浪头之下幽深的江水猛烈的撞击如离弦之箭般极速前行的船沿,碎一池玉沫。隐约有水汽迸沾湿鞋巍然不动,独独这些旧居城山一偶山民脸色惨淡,神情惊恐更有甚者已经爬着船舷干呕颤抖,落在兵将眼中更添无奈,轻蔑神色更重。
  “站好了,坚持不住的蹲下!可别他娘的还没上阵杀敌呢,就先掉进江中喂鱼了。”那已经隐隐成为所有人仰望的头目披甲握剑的将领大喝道,爽朗粗旷的声音中带着笑声。
  惨白的脸上也露出笑容,如一道暖阳在脸上蔓延,一个感染一个,不约而同的在心中暗自打气,似这如猛兽般的江水也不过如此,老子是铁骨铮铮的好汉,马上就要去杀敌了,还怕个什么区区一江流水。
  只是依然不由自主颤抖的双腿貌似并不如想象的这般美好,这般壮志干云。
  欣慰的一点是,始终没有一个人哭泣说出不去了回家的丧气话,就连那站在船尾明显不足弱冠之年的孩子也不曾后退半分反倒是彰显出不符合年纪的冷静决绝。这让那站在楼台随风猎猎作响桅旗之下的将领暗暗赞赏。
  虽说是一群穷乡僻壤的山民,半辈子几乎不曾出过山城百里,晕船惧水也在情理之中,比之江南道那帮软蛋子强的不止一星半点,他娘的,堂堂七尺男儿吓尿了,一想到这儿不觉一股戾气自心中升起。呸,孬种!
  目光不觉间又回到那个孩子的身上,稍小的身影和面前狂浪的江水形成极强的对比。正如努力攀爬一座又一座山峰自觉来到人间最高处之后抬头仰望,那天穹还是隔得极远极远的,哪怕浮云已经落进足底,哪怕飞鸟都不曾比肩,但是这天与地之间的距离还是这般的遥不可及。
  凡人渺小吗?
  极渺小了。但是他们可以爬上最高的山颠、跨过最宽的河流、能修建出独一无二的建筑,最重要的是延续千万年的文化传承。
  天地的尽头在哪儿?
  鬼知道呢。
  人生为了什么而来呢?
  为了生存,去战斗,不停的去战斗,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紧握拳头。
  这孩子有点意思。
  惊蝉。
  在。
  带他来二楼。
  是。
  恭敬弯腰抱拳离去的甲士转身走下楼台。
  船自江水而下,入虎咆江段。水面渐宽,水流愈急。两岸山壁草木丰茂,忽危岩高耸一块顽石直愣愣横伸向江面,山岩陡峭却有苍松虬茂扎根岩头,许是鸟兽衔食落种于此,从岩土缝隙中自欲擎天。又行百里两岸水浅处露出清幽大石,大半截藏身江水,日月风化、江水侵蚀呈现出奇异的的纹路如巢穴般的空洞,忽得飞出一二水鸟,惊奇天地造化鬼斧神工。落在这群山野村夫眼里惊奇连连,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好似忘却了不久之前的胆寒一幕。
  忘记一件事情滋生的心理冲击力,最好的方式就是目睹另一件更加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当然了,结果也不见得有所好转,也许更差犹未可知。
  怔怔看着江面的孩子正是魏风,只是不知此刻在他的心中想些什么,许是某个听来的故事还萦绕心间还是那一个念及姓名便足够动心的身影潜藏眼底。
  船渐行,忽江面一瞬甚宽,如穿过宝瓶收拢的瓶口之后进入瓶腹,豁然开朗,江岸都隔得远远的了。暮色渐起,落晖拖着狭长的光彩染红了一片江面落在了众人的眼中。本次在这地界约莫征集了快五六百人,虽说都是朴素山民这辈子也就杀过鸡鸭猪狗,兴许进山也猎杀过山兔野鹿。但是终究,杀人跟宰猪是不一样的,虽说史载乱世易子而食、哀鸿遍野的景象似乎无不体现出在生死面前人性的泯灭和脆弱。至于是否能够爆发出出人意料的惊喜表现倒是犹未可知了。
  穿行在人群中甲士面无表情,步伐不急不缓,而所遇到的人群很自然的给让出了一条通道,佟佟佟的踏实在甲板上径直走向了那船尾张望,此刻好似眼中没有军伍,没有船甲,甚至没有天地,只有眼前浓浓夕阳中的水天一色。
  挺有意思的孩子。
  驻足在那孩子身后,身边有人轻拍了一下肩膀眼神示意。
  本就是极为心窍玲珑的孩子,转过身就看到了这个名唤作惊蝉在山城之外第一个认认真真打量自己的人。虽有疑惑也抱拳问道,军爷,找小的有事吗?
  跟我来。那身材欣长面容清瘦的甲士笑容和煦,转身带路。
  通过人群走向船楼,魏风紧紧跟随。倒不至显得太过拘谨。男子开口,“自入同一伍开始,大家便属同袍。你可以叫我惊蝉,隶属斥候营兼陷阵甲字阵第十六,代号惊蛰。”
  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
  一侯,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
  看到孩子疑惑的目光,那男子也笑道,“当然啦,在这儿,实力是第一位的,也是排名的高低次序。排名是优先陷阵的条件,也是建立军功的基础。”看着这孩子似懂非懂的点头,面色更柔和了。
  人人皆有一死,我辈何惜一死哉。
  转过两个回廊就是船楼的正堂,麻帛暗黄柔韧的地形图平展的挂在墙上,两边的立轴部分显然经常被人摩挲泛着点点亮光,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块三尺见方的沙盘。山脉、城郭、江河都清晰的呈现出起伏之势,并且在一些据守要地还用小旗子标注出来,做了朱红详细备注,方圆长宽、人口登记、驻军多少、地理因素均详细在录。虽拿捏不准征战的能力,不过显然此间将领平日里对于行军部署捻熟于胸,知己知彼虽说不一定真能达到百战百胜,但是对于下一步的行动将提供重要的数据依托。
  奇兵看天时,运筹帷幄才是尽人事。天时非常如意,但经验却能弥补差错。
  小子,且等待片刻。
  惊蝉语气已经亲和很多,心中也是记住了这个冷静沉稳的孩子。若有机会可以引导教授一番,是个值得用心栽培将来不定成长成什么样的人物。惊蛰这个名号,虽然不至于被人抢了去,也是需要传承下去的。从来不曾想过身后事的男子,忽然从一个孩子身上看到了从前,感知到了一丝的暮气。
  谁说英雄不老,终究岁月消磨男儿热血。
  推开又关上的轻巧木门,明灭一闪的光华一乍。被一门隔绝的光明,纵使破浪乘风的水流声清晰在耳,这门内和门外却又好似两个世界。奔虎下山似这滔滔江水,花间隐虎似这暗室军务。一明一暗,都融入这血色的世道,都化成潇潇性命。
  在思索什么?
  沉稳的声音响起,掀开竹帘负手走进屋子的男子从桌屉内摸出火折子点亮蜡烛,落座在主位藤木椅上。手肘托着下巴,注视着眼前的孩子。瘦小的身子,凸自挺立的脊梁,抿紧嘴唇直直的目光,半截袖中半握的拳头。
  那孩子抱拳微微弯腰沉声道,见过将军。
  抬起头。望着眼前明灭的光景,灯火飘摇可曾撼动一丝一毫那一道孤影。无依无靠么亦或者从不曾因为一人而怯懦半分。
  你可知为何而来?
  杀敌卫国。
  你可知何时能还?你可知你可能还?
  不知,纵千万人吾独往也;纵知当为死地亦不悔。
  你不怕死?
  怕过,正如天黑暗室似隐无数妖魔、似有无尽厉鬼。惧怕,当然会怕。只是某一天当性命如同草芥一般被收割,当自己只能无力等待死亡来临之时,怕,有用么?
  你的名字?
  魏风。
  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惊蝉了。
  是,谢将军。
  这一日,船甲上的入征山民被分成了两队,不按长幼高低,仅仅只是那个名惊蝉的甲士一一观过之后,看似挑选一般的将一小撮人分离了出来,也不多仅仅十三名,里面就有那个不起眼的沉默少年。
  之后这十三个人就被带到了另一艘船甲之上,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原本链接两艘船的是一块半丈宽的木板随着江流上下晃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当一行人战战兢兢通过只剩下三人的时候忽然通过一个暗礁,那木板砰的一声就断成了两截,正在经过的少年瞬间跌落江水之中。那惊蛰纵身一跃,双脚踩水一把揪起了落水少年就站在了船甲上,前后不过片刻,后面等待和前面伫立等候的人众还未发出惊呼。
  脸色煞白浑身湿透就一只袖子还没深陷江水的少年一脸呆滞,那甲士将他推向看守士兵平静说道,带他去换身衣裳。然后后头瞪了看向这里的人群道,闭嘴。
  啊。一连串此起彼伏但是慌乱消失的声音,以及炙热崇拜的目光。
  哎,那甲士苦恼的摇摇头,搭张新的木板接他们过来。说完径直往船楼走去。
  站在一群人中的某个少年,眼神明亮、坚毅倔强。
  山城还是百年不变的山城,少了一群人大概只不过遇到的人少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忽然间整个村子、镇子一下子静谧了许多。不知怎的,隐隐弥漫着一股凄清的暮气,如落日余晖之下的瓦舍孤峰,冷冷清清像个伫立缄默望眼欲穿的人儿,盯着路口,思念归人。
  这样的日子不足半月,忽然之间整个山城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甚至连码头都扩大新添了几处。怕客来客栈生意本该日渐萧条了,不过经过一场征兵忽然间朝堂似发现了这一个深藏大山的安全之所,倒是一下子吸引了许多的外乡人流入,此消彼长倒是人口不减反增了些许。操着不同口音的人群,新兴起来的作坊、瓦舍,给这地界带来了另类的新生,山不转水转,旧人离去新人添丁。
  后山崖的大叔下山了。
  据说去了一趟俊俏和尚的庙宇,一番交谈之后,心情看似不错,一路就径直到了怕客来客栈。只是和看似柔弱的蒙月不知何故就不对付了,大眼瞪小眼对峙在了客栈内,一旁单薄瘦弱少年也是欲言又止手足无措。
  后面的日子里,大叔成了跑堂的伙计,比阿狗强了太多,手脚利索、待人客气,也倒是每天能痛痛快快的喝酒了,至于教阿狗写字的事情早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阿狗就只能做些个喂马、迎客之类的事情,存在感更低了。所幸,蒙月对这个孩子也不苛刻,至于年纪小做事情费力也就听之任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