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客栈风波

  传闻还未作古,年轻一辈就不再相信传奇了。
  在这一代江湖儿郎的质疑里,一剑破万法,有人深信不疑,有人觉得言过其实。尤其在武道凋零,边境侵犯动乱不止的时期,这种声音尤为激烈。
  这个声音原本并不是从为数不多的几个破落门派里传出来的,但是在愈演愈烈之后,就连这些尚武的儿郎心里也没了底气。
  北境边界前朝起就摩擦不断。那一代帝王雄才大略,任人唯用,使得天下一改颓势,隐隐有光复先祖之势。史学家都称之为武德中兴,蔚为壮观。德帝亲征北域,在云中城相逢“飞将军”郭衿,之后收复燕云十六州、立威天狼山,震硕世人。边塞诗人曾云:
  燕云夜袭八百骏,风雨萧萧,惊梦醒。杀声里,夺旧地。
  一骑破尘飞将临,三枪断魂,敌胆寒。弯满弓,射天狼。
  硬是将本应拉据一旬的战事缩短到二年不到不到,大戎国求和,岁岁朝贡为止。若是就这般发展,便是光复太宗伟业犹有可期。怎奈大戎一战班师回朝后,郭衿患疾不治而终。先帝知此事必然影响刚稳固下来的大戎战事,密而不发,派四皇子伪装郭衿。隐秘五年之久,终被奸细探知。又过三年武德帝崩,经历六王夺位血腥风波,终八皇子继位,改国号道统。又过五年大戎毁臣服之约,七月入侵燕云之地,及岁末除云中城外十六州再次沦陷。
  辰帝好岐黄之术,举国兴起炼丹修道之风。逢一仙道,拜为国师。
  十月,国师率三十万大军迎击大戎。
  三战三败,折损二十万,退据云中城。
  次年二月,惊蛰。云中城陷,国师欲降,不允,大戎屠城,二十万人无一生还,震惊朝野。
  大戎再进八十里,驻军雁门关外。
  至此双方摩擦不断,却也未发生太大的战事,暂时维持平衡。
  人祸未止,天灾频发。
  道统七年夏,流火天降,衮州大旱,流民入邯郸。
  道统八年春,颁募军诏,各郡乡每家年满十四皆征一人入伍。州府空巷,人心惶惶。
  三月,大将军熊奕延误军机,满门抄斩,诛三族。
  而江湖,又一轮巨大的换血。
  新老江湖的区别,说不清楚好坏。老一辈江湖人总是觉得缺少了滋味。酒过半巡总爱感慨一番,越来越看不懂现世了,难道真的时代不同了?我们都老了不成?这些个毛都没长齐的伢儿,戾气太重了,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知道个什么江湖道义,更是做些个烧杀抢掠、偷鸡摸狗的勾当还自诩大侠行径。倒是一个个心肠硬得令人心寒,个别门派俨然与强盗无二。
  江湖新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手脚功夫虽说不济,但是嘴上功夫却从来未落下半分,什么老而不死是为贼,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更是翻出些个陈年遗恨往事来奚落一番。少年郎笑声愈大,反观那些个老者越加沉默。
  这群老家伙老的老死得死之后,他们的时代真的过去了吗?
  这帮少年郎当真就能挑起新生代江湖的旗帜吗?
  彼此都不信,但是心里都憋着一股子气。到底是江湖无情最易忘却故人?还是说江湖已老暮色不符合儿郎?新与旧,老与幼。隐隐地似乎大家都想证明自己,都想证明自己之于这个江湖来说意味着什么。
  乱世,建功立业、疆场杀敌从来都是义不容辞的事情。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这偏僻的山城,征兵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了。水路迂回,传达朝廷旨令的使官最后一个到来的地方便是这快被遗忘了的山城县。
  外界俨然已经如天塌了一般。这里虽说也有听闻,但是并未亲临,没有那般的震惊。外出经商的山民本就归期不定,此刻是否已经被征讨入伍远赴北方谁也不知道,顶多疑惑说好三个多月便归,这都逾期半月不曾见到踪迹,乱世生意难做,当真不易啊。
  怕客来客栈的三个孩子浑然不觉,半个月之后的一纸皇榜竟然使得三个人的命运往不同的方向而去,却也隐隐的耐人寻味,好似木偶傀儡居然偏移了那只牵线的手,各自走向了自己截然不同的命运。
  而因缘际会命运纠缠在一起的三个小孩,分离的道路也隐隐归于一处,只是下一次相逢,是否依然如今日一般的和谐。
  终究,阿狗还是没有等来他的聂大叔。其实也知道聂大叔这次真的不会回来了。只是心存希冀,希望么,明明知晓结果的希望那就只是最后和自己的困兽之斗了。有意义吗?没有意义。有必要吗?很有必要。
  山崖的风呜咽作响,盛夏来了。
  靠近山泽江河,空气湿润,水汽极重,一到夏天前一刻还晴空万里,忽的飘过几片云朵,下一刻就是奔腾而来的急风骤雨。往往夏季人们若是农忙都不会在露天空旷的地方晾晒衣物,山风本就不止,更是揣摩不透何时上天发怒又是瓢泼大雨。气候倒是四季分明。春柔、夏热、秋来满山红叶,严冬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三个孩子经营的酒楼在镇子上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事情了,那女娃儿虽说年纪不大,却也是在神仙宗修道学武之人。一开始有帮泼皮无赖借着酒劲耍横斗狠,想要混吃混喝,还砸坏了几张座椅。在小疯子把掺着泻药的酒水搬上桌欲算计这几个镇子上痛恶棘手的时候,那为首泛着油光脑后稀疏一撮头发,面庞浮肿的头子一巴掌拍开酒封,单手拎起酒坛,哗啦啦就望眼前的粗陶瓷碗里满满倒去。酒水清冽,撒了一桌子,在落在桌上的残羹果壳里泛着油光,顺着桌沿流到地上,滴答滴答的片刻就积成浅浅的水潭。
  小娃,你来喝!
  晃动着双腿,一指站在柜台后低头素手在账本上轻轻描写的小女子。
  几位大爷,我们掌柜的不会喝酒,小的代劳,小的代劳。
  小疯子挤出满脸的笑容,伸手就要去端那满满的溢出碗沿的酒碗。
  那隐隐是老大的大汉旁边的汉子伸手一推,去,你算什么东西,又没让你喝。
  小疯子砰的一声落在了地上,身子还滑行了两步,脑袋撞到了背后的长凳。
  一张不甚清秀的脸庞因为痛苦扭曲到了一块,一手撑地扶着长凳摇晃着站了起来,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几位大爷,小的跟你们喝,小的跟你们喝。真是,地上太滑,怎么还摔倒了。
  那女子此刻已经从柜台之后走了过来,一把拉住小疯子的袖子。那小疯子还执诺的往前走,呲啦一声,整只袖子裂了开来露出了半条胳膊。许是这孩子长久的劳作胳膊却是比同龄人显得粗壮一些,但毕竟他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透过单薄的皮肉尽显骨形。
  女子的一只手抓在了这只胳膊上,好似轻轻一握,甚至小巧的手掌都不曾一掌握满整条胳膊。小疯子却不能前进半步,涨红着脸神色紧张。
  女子轻轻一拽,小疯子身子后落稳稳地坐在了长凳之上。女子看了他一眼,两双眼睛在空中碰撞,面庞美丽的女子眼中疑惑,满红耳赤的男子满眼急切在目光对撞的一刻立刻移开了目光。
  羞红的脸庞,是气恼挣脱不过女子的手掌还是怕人知晓心中印藏的秘密呢?
  少女心事总成诗,少年心事无人知。
  女子轻移步伐就走到了桌前。目光冷冽落在四人身上。
  是要我喝酒?
  对,就是要你陪哥哥们喝酒。
  隔柜台较远,此刻他们才发现眼前这个小掌柜竟然美艳动人,但是总觉得似曾相似之感。心中一怔,这莫不是缘分,不然怎么会有如此眼熟的感觉。一瞬间只差去想莫不是前世姻缘。一只手,带着黑色污垢、纵横伤疤却只有四根手指的粗糙大手就要落在一袭清丽白衣掩藏下的皓腕之上。
  一声惨叫猛然传来落在了客栈前的行人耳中,带着剧痛的哀嚎、恐惧的战栗。
  那酒也瞬间清醒了。
  一根筷子穿透桌面从桌下探出了头,沿着筷尖滴答滴答的淌着鲜血,居然与地上的酒渍混在了一起,一股浓郁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那猛然睁大的眼睛落在了秀美的脸庞之上,他想起来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姑娘面熟了。
  那年怕客来客栈里,那个美艳动人的老板娘笑容满面的走了过来,身姿摇曳如弱柳扶风,然后一挥手凌厉风过,就看到一根手指在地上还在颤动,然后就从掌上传来了剧痛,一阵风涌,他们兄弟四人就落在了客栈外的街道上吐血不止。
  滴答滴答,第三声水滴落下的声音,传来一股浓浓的膻味,却始终掩盖不了那血腥味。
  此刻他真的怕了。
  不是要喝么?
  一只素净洁白的近乎透明的手掌拎起酒坛哗啦啦的倒进了眼前的三个碗里,满满的三碗冒出沿边,却没有一滴顺着碗沿流淌而出。
  喝。平静冷清的声音本不大,此刻落在耳边犹如天雷滚滚。
  一只只颤抖的手抓着碗沿如筛子一般抖动,顷刻身前的衣襟都湿透了,一碗酒就剩下了碗底浅浅的一层。四只碗齐刷刷的放到了嘴边,一口酒下肚,竟然不敢放下碗就这样姿势久久不动。
  在真正的强大面前,似乎活着顷刻间都是一件难事。
  但是,他们想活着。
  蝼蚁尚且偷生,他们不如蝼蚁。
  喝完擦干净桌子,滚。
  四个大汉疯狂的争相抢着喝起酒来,然后脱下外衣,把残羹剩饭统统装进衣襟里,小心翼翼的把盘子摆的整整齐齐的,跪下来把地上的水渍擦的干干净净恨不得舔上一遍,然后弯腰退出客栈,屁滚尿流的鸟兽而散。
  他们怕了,真的怕了。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也不出现在这条街上,不,再也不出现在山城县了。
  桌上一摞盘子崭新明亮。
  一根筷子,带血的筷子插在了桌上。
  那女子怔怔的望着门框之外的大街,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那从发层中渗着血迹的少年从始至终没有闷哼一声,低着头不知道思索着什么,好想化成一阵风飘了很远很远。
  那一天,那个美艳动人的老板娘,那个他视作姐姐更视作娘亲的女子扶着他瘦弱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道,小疯子,以后阿蒙就有劳你照顾了。
  那温柔的语气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他有不好的联想,他怕,他努力不去想,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重重地点头。
  会的,这辈子谁都不许伤害她,谁都不准伤害她,谁都不能伤害她。
  从未谋面的女孩子在他的记忆里存在了很长时间,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起,他就暗暗下定决心,这辈子会永远保护她,永远。
  阿狗回来的时候,客栈里出奇的诡异,淡淡的香薰里好像有奇怪的味道,少年嗅了嗅一脸茫然。
  咱们镇子上贴出皇榜了。瘦弱少年轻轻的开口说道,迎上了两双眼睛。
  化不开的哀伤如秋水,阵阵疯狂与倔强如锋刃。
  阿狗一怔,声音更小了。
  招兵告示,每家出一个人参加护国的队伍,这会儿应该快来了。
  咱们······咱们家,谁去啊?
  我去!
  异口同声的回答,默契的向往,少年转开目光眼底的倔强。
  阿狗挠挠头,只招男人。
  我去吧。
  小疯子站了起来,身子好像还轻轻的晃了一下,立刻就步履踏实的走向了阿狗。
  阿狗,陪我去一趟山崖。
  阿狗的眼中虽有疑惑却也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两个小小的身影在暮色中拉长,消失在了山路上。
  山崖在夜色中更显空旷,柔和的月光下泛着光亮,可以看到镇子上的灯笼亮点,可以看到落在江水中另一轮皎洁的月亮。
  阿狗被留在了山崖边,小疯子走进了屋子里。
  风带着从江中席卷而来的水雾透着一股冷意,阿狗的身子抖了一抖,那黑褐色的群山好像要化成妖怪铺面而来,夜,好像更冷了。
  一刻之后,小疯子出现了,带着一股如释重负的洒脱迎面走来。
  阿狗。
  嗯。
  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什么?
  替我好好照顾阿蒙。你们,等我回来。或者,要是等不到了,你们就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小疯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山风好似带着无尽的叹息,呜咽作响。
  先生答应了会在之后一段日子里保护你们,他也会搬去咱们客栈。
  阿狗的目光中带着喜悦,毫不掩饰的开怀。
  另一双眼眸越来越黯淡。抬起头看着流光大江,看着星火灯光,慢慢越来越坚毅。你可莫要骗我,准守约定保护好他们,我答应你的事情,将来的一日一定会做到。
  小疯子从胸前衣中取出一枚圆环古朴玉璧,狠狠的摔在地上,拾起摔成两半的玉璧,带着一丝自嘲的笑,那屋子里黑暗中的一双眼睛露出了光亮。
  阿狗,好好的保存着,将来凭此物寻我。
  瘦弱的孩子紧紧的攥在手心,重重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