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读书郎

  儒家说,吾日三省吾身;也说,君子慎独;又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道是什么?何为修道?历经世事反倒是心迷神乱,无从说起。
  本该是靠心心感知的文字章句忽然就成了科考的固定模式内容,不可差一字,不可勿一处。处心积虑的结果是铭记书本内容了,倒是对于交错引据各家经典相互印证反倒是离经叛道了一般。一帮躲起来的人就爱骂现世的读书人是一群书袋子,只负责装,就算不留神墨迹印在书袋上,想的却是用皂荚水揉搓清洗干净。倒是有几分佛家酒肉穿肠,佛祖在心的意思。这倒是保持先天愚笨秉性,不开窍不开悟的好办法。当真书本上得来的,原原本本还是书本上的样子,美其名曰,敬畏先贤,尊师重道。
  城山这地方,算不上人杰地灵,文脉一途也不存在什么底蕴深厚一说。百余年里,基本上还是以农、渔为生,偶得一两个乡试秀才也是很了不起的。不过大概四十多年前,还真的有出过一个璀璨耀眼的读书人,才华艳绝,轰动京城。
  就如历朝历代人们爱给身份离奇的人塑造各种怪诞传说,比如满室异香、夜吞北斗、日月同现的异状,“玄鸟生卵”、“吞神珠”、“践巨人足迹”等种种异象,一些古书还讲,圣人皆无父,感天而应。
  熊猛,按理说是个霸气豪杰十足的名字。据说这孩子出生的时候,从山里头忽然窜出来一头白熊还拱坏了院子大门。如今大型猛兽本就不多见,更何况一头纯白没有杂色的熊,村里人渍渍称奇,说这孩子将来不得了。
  结果一诞生,就逢三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差一点儿就夭折了。那江水泾流汇聚了周遭四条支流,水位倒也还算不低。经过这么一折腾,人们倒是拓出来一条水路——沿着汉江行船去往巴蜀之地。
  在食物一途上,蜀地倒是花样百出,蜀中潮湿人们便多食辛辣,初到此地还难以适应,但是久居倒也渐成习惯,忽然间换回以往口味反倒显得寡淡无味。蜀地本就紧连终南山脉,山势延绵、钟灵毓秀。
  谪仙人李太白少年便是居此后游历成都府入长安而才华名扬天下,加之一代诗圣杜工部于此结庐而居。名山大川也是甚多,嘉陵江、岷江蜿蜒迂回;天下名宗青城、峨眉钟灵毓秀,蜀中竹海、石窟佛崖、剑门蜀道峰峦叠嶂,峭壁摩云,雄奇险峻,壮丽多姿,也是天底下有名的奇观。
  游侠儿最喜这些个奇人异事、流言传说。少年郎最是向往行侠仗义、扬名天下,可以是为了一股精气神而活着,倒是年纪越长,世事磨砺愈多,反倒是越畏手畏脚,不敢有所变革。
  莫不是规则的雷池之下,都是一群碌碌可怜之辈?
  山城这地方原本是不吃鱼的,谈不上什么宗教信仰,也没有什么鱼跃龙门、锦鲤报恩的神异事件。一则那下游寒鸦渡山谷本就是一整个镇子集中的坟场,虽说江水从未逆流,不至于下游水污染了上游水,但是难免人们心中有个膈应,生灵化鱼这种怪诞臆想;二来本地江水多两种鱼群,鲤鱼多刺,黄骨味腥,至于每年惊蛰自下而上溯游而来的豚,古书都记载了剧毒二字。
  对于某一种食物的诞生,无非两个原因:好吃和没得吃。前者是经过某一位大厨师的改良焕发出全新的滋味,诞生出一种技艺,俗称菜谱。后者多是天灾人祸致食物紧缺,不得已才为了填饱肚子而饥不择食。
  当然也有例外,镇子上行船贩茶的吴老四就坐在码头上给一帮孩子讲过,看不懂现在的世道。以前吧,逢上天道不好没得吃了才去吃些平时粮食充裕时喂食鸡鸭猪狗的野菜、野果;现在倒好京城不知怎的就兴起了“复古风”,狠不得把古书翻烂找一二味与众不同的食物。吴老四就说了,现在京城就鸡鸭鱼肉这些个常见的东西不值钱,各种山里头稀奇古怪连山里人都叫不上名字的草叶、菌根都老值钱了。可是馋坏了一帮趴在码头边钓龙虾的小孩子,狠不得立刻去山上刨来这些个换些肉食。毕竟平日里除非逢年过节、老人寿诞,不然很难有太多有油水的东西下肚,村子里的孩子大多瘦不拉几的。
  吃鱼这个习惯,大概是个好习惯,毕竟一条大河不知道有多少鱼虾,也算是弥补了食物的紧缺。至于酸菜鱼为何会被迅速接受普及,并且十里八乡的男女都喜欢这么烹饪食用,除了操作方便、食材百搭之外,主要还是跟蜀地接壤,民风习俗相似之处颇多。
  相者总言,凡天地所生异人,必久经磨难,克亲妨子,家破人亡,无所羁绊终成不世伟绩。
  熊猛一家,倒也没怎么变故,这么个偏僻的地方谈不上有什么大家族,都是些土生土长的农户,几分薄田,三间屋舍,一笼鸡鸭。这么多年倒也过来了,若说有缺憾,大概便是从来没有看过外边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到处都是很大的房子?亭台楼阁是不是很高?有没有比眼前更大的河水?海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比镇子背靠着的更大的山?
  慢慢长大,特别是青年一代占据了主导地位之后,好像出门远游、背井离乡是一件充满勇气很了不起的事情。人都走了,房子也空了;距离远了,感情也淡了。
  慢慢的镇子上妇孺老叟多了起来,北方总是不太平,隔三差五的就是打上一场,所以徭役变相的也就加剧了。倒是水运便通了之后,外乡人流动日益繁荣了起来,钱粮赋税之余还能有所积攒,日子也倒是越来越安逸了。
  镇子上年轻一辈相对集中的总共有三茬,年纪最长的弱冠之年,最幼尚在襁褓之中,中间这一批,不多,也就二三十号人,基本上都在衙门背靠的山腰竹楼读书。
  城山县,说大吧,人口少,说小吧,纵横延绵、山势起伏,比某些州县大的不止一星半点。县衙很老旧了,黑瓦生青苔,青石滴水穿。门口那面鸣冤鼓牛皮换了好几次,就是真正敲响的次数,真的不多。鼓架掉漆严重,之前还漆过,后来也就懒得理会了。
  衙役,就四个捕快,这配置说了也不怕人笑话。
  府衙小,衙役少,一个县令,四捕头。中堂连客厅,卧房靠厨房。小院天井一口缸,几尾锦鲤二株莲。出入步履,早教午审晚锄,三时不乱。
  山腰竹楼,还是县官老爷提议建起来的,当时村民砍竹子,忙活了一小阵子呢。之前那私塾说白了是用村子里的老祠堂改的,太破旧了,而且还闷,任谁呆在里面都不会痛快。后来某一日祭祀的烛火不小心被老鼠给碰倒了,然后一场火焰吞没了4间历史悠久的屋子。
  竹楼很漂亮,带着浅浅的青绿草木之色,还留着两扇大窗户,上过桐油的宣纸糊的,透光很好,一打开窗户扑面而来的就是大河飘荡而来的温润水气。船码头忙碌的搬运工装卸货物;树荫柳梢下的钓叟悬杆静坐等待愿者上钩;抓着线筒奔跑牵动纸鸢的小童;列队巡逻的四个捕快步履一致的穿过街巷、石桥,剑甲碰撞出来气势十足的轰隆声。
  游春的画舫船、盛装的女子、画在眉峰的黛青。
  江山如画,美好山河。
  青山绿水的美好景致无外乎如此,娟丽山川总藏着灵秀气韵。有人称之为淳朴,反倒是更愿意称之为本能发乎于心的天然心性使然,若做比兴的话,大抵便是如周敦颐心中的出淤泥而不染的芙蓉,差别在于,本无淤泥,何来污染一说?人心之说大概琢磨的太多反倒是近乎于妖,好好的人不做,妖言惑众岂不该骂该打该杀?
  熊猛这人有意思的事情极多。
  年岁到了十之一二,喜好跟镇子上几个不学无术的少年同龄人干些附庸风雅的“蠢事”,比如隆冬腊月坚决不着那臃肿、影响行动的棉衣,盛夏绝对不如农人一般穿寸袖的大褂或者干脆赤膊上阵,总是要念叨一句有伤风化,而结果便不是冻得感冒发烧,就是被灼热暑气蒸得几近昏聩。
  熊猛离得阿狗家倒是蛮近的,相差大致有三四岁,小孩子天性使然,一个单纯善良的孤儿本就不自发的亲近同龄人,某一段时间倒是常能见到那个扮书童的瘦弱孩子跟着年纪稍大身材也比之高大很多的少年郎出没。
  少年郎的心性大抵如此,总有一个模糊但是想来如沐春风的梦幻。
  希冀这种东西,反倒是越纯粹的心思越容易拥有。心思太杂、太重,难免患得患失、犹豫不定,更会从一开始就往最坏的方向去考虑。忧虑本没错,偏偏无形中就是一条隐形的线,贯穿故事的始末,缠绕无尽的哀思。
  大概,作为一个人的开心悲伤、快乐忧郁,其实总是有迹可循。
  无缘无故的事情,大可以不动心忍性,始终能保持平和。
  男孩子,大概总有个江湖梦、刀剑梦。一根竹马、一把木刀便是恨不得向全天下人耀武扬威的宣扬自己大侠的行径。总是要约上几个好友来一场“华山论剑”证明自己武功盖世,可以行侠仗义精忠报国了。
  熊猛,曾经也有一把木剑,很漂亮的木剑。用一整截结实的梨花木一点一点的刨削出来的,木质坚硬,多次斗杀也只是留下了淡淡的磕碰痕迹,清亮的花纹还上了一层淡淡的清漆。
  这把木剑的渊源,还要说到熊猛的父亲,也是颇具传奇色彩,少年时乡试秀才,偏偏是凑不够参加京试的盘缠,后来跟村中老人学木匠技艺,还跟抚养阿狗的两个老人挺聊的来,一来二去的也懂些个药理跟偏方。
  木剑,就是爷俩一起合力完成的唯一一件产物。
  玩具这东西,蛮奢侈的。但是拨浪鼓、布偶、陶人,熊猛自小就没缺过,毕竟谁让他有个心灵手巧的爹呢。
  稀奇古怪的小把戏,倒是层出不穷。无奈的一点就是,家道贫寒,最后眼见米缸见底了,不得已就去打猎顺带着砍柴去卖。后来还是受村子里人的经验,便开始贩卖货物去外面,短则七八日,长则数月而归。
  然后,便是熊猛的个子蹭蹭蹭的往上涨,等到现如今都要跟他那个身体结实、孔武有力的老爹一般高了。每次见到,老爹都是先给脑袋来上一记板栗,然后爽快的笑声一阵。跟老爹差哪一点呢?小孩子只窜个子不长肉,身体一如既往的单薄瘦弱。
  日子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说不上富足倒也平平安安。庄稼人可不就图个康健团圆嘛。
  村子里的老人倒是爱说些神神鬼鬼的邪性故事,什么十万大山里的魑魅魍魉,什么山精野怪得道成仙,小孩子最喜欢听个这些,一惊一乍的,小脑瓜子指不定在想着家里阿黄会不会成精,会不会忽然就会说话了?
  阿黄是只狗,要会说话了,多有意思。
  近来连日奔波在客栈跟山峦间,阿狗倒是身体结实了不少,只是依然还是黑瘦黑瘦的,两只眼睛明晃晃的。
  识字说来简单,就好比照着照着历代名家的笔迹临帖一般,写到形似都需良久练习日复一日,若要达到神似登堂入室更是要下几番的功夫,吸收百家之长外潜心思索、领悟、融会贯通。书之一途,不可谓不精妙,悟性与毅力缺一不可。
  阿狗连日来往返,还要兼顾着山神庙,虽然不用日日供奉,每逢节气却是要延续着香火的,毕竟好多年的故地,几辈人的传承。再者说也是习惯成自然的事情了。
  不刻意,就如一日三餐,吃饭睡觉。
  刻意的事情,反倒是有违初心,心不平,何来诚意一说?没有诚意,何苦折腾这一遭呢?事由心起,心无挂碍,万念不起,当是平和,无贪嗔痴、亦无怨离别。
  只是无所欲,便当真无所欲了?无欲之欲岂非有欲,有欲为何要假称无欲邪?虚伪!
  当然了,小孩子哪里管这些、想这些。做事只管是否随心,好一点的加上好坏的界定,再见多了事故便再加个善恶之分,一件事情反倒是脱离了本意,无趣至极,不为也罢。
  那聚宝盆的寺庙俨然成了这一片山水的真正庇佑神了,求签问缘、解梦穰灾,或是些个追随居士、善财富贾,真的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而那年轻俊俏和尚依然月白袈裟笑容和煦,迎来送去、卜卦解签。
  寺院门口还接连开起了好几个卖香烛、黄纸的铺子,看来似乎有些市侩,求佛问苦难道死物比一颗活心更有意义?当然了,那和尚倒是决计不会从些个商铺中谋私,毕竟那在街头抖擞一地黄金的一幕还在人们心中。
  不为钱财是为何?渡人还是渡己,自然无从知晓。
  反正啊,新庙总比旧寺有意思,外来的和尚总是会念经一些的。
  而今日,在崖边安享独处的先生就问了阿狗一个问题,而这小子挠了老半天的脑袋还是一脸茫然。
  先生说:我辈读书人一立志总爱说,为万世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一言不合就讲,生扶社稷,死溢文正。书中说大丈夫不受嗟来之食,书中又说大丈夫还要能屈能伸;老爹说大丈夫不为儿女之情所累,娘亲说大丈夫还该有情有义;先生的先生说大丈夫应志存高远,行事磊落,先生的先生的先生说过大丈夫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阿狗啊,你怎么看?
  先生,我现在还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哩,没想过这么多。
  哈哈哈,好一个没想过这么多。依我看啊,我辈读书人啊,要么是从不想这些的愚人,要么便是想太多的痴儿。
  真的愚蠢么?
  真的嗔痴么?
  心上的问题,多半不一定多读书就能够找到答案呦。
  小阿狗。
  嗯。
  嗯?
  先生请讲。
  想不想学剑?
  学剑做什么?
  你有仇人么?
  什么算是仇人?
  你聂大叔一剑破万法,满山桃花皆可为剑。一剑祭出就是漫天飞剑,一个人就能摧毁一座山头。厉不厉害?
  厉害。
  语气真诚一点,眼神散发出光芒来。
  先生。
  嗯?
  我觉得聂大叔,最厉害的不是剑。
  你认为是什么?
  你想呀,一个人十二年种满漫山的桃树这不厉害吗?老先生就说过,一辈子做成一件事情,就很厉害。
  你想学剑吗?
  阿狗抬头看着年轻的先生。
  那先生一脸的受伤,你在拿我跟你聂大叔做比较?
  阿狗的眼睛散发出了光芒,眯成了两弯月牙。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小孩子一脸疑惑。
  比你聂大叔厉害。
  微风拂过,带来一二瓣飞花。
  准确的说,不分伯仲之间。
  小孩子伸手抓住一片花瓣怔怔出神。
  没你聂大叔厉害行了吧,真是个不开窍的笨徒弟。滚蛋、滚蛋!
  阿狗笑了,春风拂面。聂大叔该是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