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姑娘不爱胭脂爱拳法

  若是旧居此地的人,一定还记得那个白衣高大的店老板,以及总牵着长相乖巧的女儿从寒鸦渡往街尾慢慢走,俨然一副温馨的父慈女孝的温馨画卷。
  寒鸦渡口,之所以被称之为寒鸦渡,一则是因为地势低,江水迂回于此汇聚四方分流水面愈宽、流速极缓,宛如一潭死水,而作为下游江河水路汇集之处,鲜有人家沿岸聚居,加之靠近山谷入口常年瘴毒的乱坟岗,常年有成群乌鸦结队盘旋嘶鸣,长久不去。死去的牲口、上游漂流下来的杂物,都最后汇聚到这里。群鸦因此而生,因此繁荣。
  据说以前这儿是一片极好的游玩之地,现如今山城中的青壮年多半幼时都在这儿放过风筝、游过泳、划过船。
  而这儿成为今日死水的局面传言是被人一拳打塌了半座山崖堵塞了部分河道导致的。真假且不去说它,确有半壁山崖是坍塌掉进江水中的,不过是不是地震、滑坡所致,谁也说不清楚。
  只不过,这水从此就死了。
  好似心死,心如止水。
  这些年,若有人足迹出没于群山之间,一定能见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每日荷锄往返于山林之间,无论阴晴总带着一顶斗笠,面容许是长久受寒暑侵蚀显得些许黝黑,总着粗布短衣,倒是真如普通农夫一般,逢人点头致意露出善意的笑容。面容谈不上俊朗倒也方正庄严,印堂斩子剑纹,眉宇间天生一股豪气。眼里总是带着似有似无的淡淡忧伤,左颊一颗泪痣眼下一寸,观其双眸,如古潭碧水,坚韧而沉稳。
  然水波流转之所至,涡流隐秘之所居,似有隐疾,悄藏心胸。
  那男子独自在山崖结庐而居,晨出暮归。偶见那东坡村的阿狗来找这大叔送些山下佐料、火烛,或同行在山崖的小道上。孩子步履轻快连蹦带跳,那高大男子笑容和煦,连呼慢点跑,俨然一副父子和睦的画面。
  何尝不是相互慰藉呢?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和一个自幼没有父母的孤儿,忽然之间就填充了彼此的缺失,满足了对方最渴望的东西。
  江湖情爱是否也如此,仅仅只是浅薄的相逢见色起意或待价而沽呢?
  他们俩有一个秘密,只有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每次想起来都让阿狗兴奋不已,但是秘密嘛,总归要守口如瓶的,这是江湖道义。迄今为止,阿狗只和屋后大树紧邻的土地庙神像泥塑说过。大叔居然要在群山之间种满桃花呀。
  聂大叔说,他在等二个人,等了十二年。
  我也在等人,等我爹娘来寻我。
  如和老友谈天、如向长辈倾述,但绝不似那临时抱佛脚的乞怜请愿。阿狗就坐在神像前的发黑的蒲团上,托着脑袋。“山神爷爷,聂大叔等了好多年了,他一定能等到女儿跟他娘子回来的对吧。”想了想,声音细若蚊蚁,“我也能等到我爹娘的对吧。”
  忽的想起了一件事来,孩子脸上又洋溢满了笑容。孩子的悲伤很短,快乐很长。他悄悄压低声音小声道,“山神爷爷,聂大叔一直在种树呀,我问他满山不都是树嘛,为什么还要种树?他就是一直笑着也不说话。不过,聂大叔种的都是桃树哎,我和他商量好了,到时候帮着他卖桃子,不然他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反正我采草药还是有很多空闲时间的。”
  叫阿狗的少年,咽了咽口水,笑得把眼睛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
  “桃花好看,桃子好吃。快快结果子呐。”
  咕噜的一声,是肚子发出来的声音。
  现在肚子是真的饿了。瘦小的人儿离开神庙,费力的关上两扇掉漆厉害的大门,往自己家走去。
  昨儿卖了那株极好的运气遇到的人参,所以一口气买了足足二十多个馒头,十个给聂大叔拿了去,顺便还花了十几文钱买了一壶酒。自己狠下心吃了两个,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剩余,所以最近的话,阿狗都是很开心的。
  能吃饱,不饿肚子的时候,总是很开心。
  虽然那壶酒就可以买上二十个馒头,不过阿狗觉得,大叔应该喜欢喝酒的,而且大师傅说个,酒能解乏,百谷之精,对身体有所裨益。不过阿狗扳着指头数了两边,还是发现自己只有十三岁,小孩子是不可以喝酒的。所以阿狗看着她聂大叔开怀的喝着酒,心里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味道的呢?
  看到这孩子好奇的目光,男子饶有趣味的问,想不想尝一下?
  孩子连忙摇头,不用了,不用了。
  惹得男子更是大笑不止,阿狗虽不知什么缘由发笑,也跟着咧嘴傻笑起来。反正别人开心,自己就开心;若是因为自己而让别人开心的,那么这份快乐的程度就更加浓重。
  虽无下酒菜,但是相隔12年重新喝到她酿制味道偏酸的酒,高大男子心情畅快,半躺在竹条编就的椅子上,唱起了一首好多年之前,把阿蒙架在自己脖子上,唱起的那支曲子。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扎着两个羊角辫抱着脑袋的丫头,握着那只柔夷站在身边侧耳轻笑的她。
  小丫头嚷着,不好听,不好听,爹换一首。
  男子略显尴尬,蒙儿,你爹我就只会这一首呀。要不我给你舞剑好不好。
  小丫头拍着手,舞剑喽,舞剑喽。
  那只右手被狠狠地掐了一下,远,遇见我的时候唱得就是这个,还有就是舞剑,这会儿还唱这个、舞剑,你就是这么哄女孩子开心的吗?不会换个花样?
  男子无奈道,不会。
  女子白了一眼那男子只是傻笑,轻轻把孩子从脖子上举下来,走远几步,轻喝一句,卿儿、蒙儿,看好了。
  那用青竹做的剑鞘朴实无华,翠绿欲滴,一直厚实的手掌轻拍剑鞘,清亮的一声龙吟,剑锋冲天而起飞入天空,欢快的穿梭一圈。
  男子挥手将剑鞘掷出插向一块青石,让人不免胆心脆弱的青竹与顽石相撞只怕会瞬间破裂成几节,不曾想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如新砍翠竹般的剑鞘就稳稳的插入青石半截。
  男子轻微屈膝腾空而起,白衣飘摇、猎猎作响,伸手那柄叫青竹的利剑轻快的落入掌中,落地轻跺脚震起漫空的秋叶,带、提、格、击、刺、点、崩、截、洗、云、挂、撩、斩、挑、抹、削、扎、圈,似寻常的招式,如基础打桩练习一般,剑吟不止,纷纷飞叶被剑芒或刺穿或斩为两段,此刻空中的叶子多了一倍不止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小丫头,欢快的拍着掌,蹦跳着抓那飞到身边的叶子,那女子身边不曾有一片飞叶飘荡。
  那家客栈,他们本当做归隐江湖的落脚点。她执意要酿酒,扬言君子远庖厨,于是乎可怜的男子足足有几个月喝什么都觉得不是酒味,在他的改良指导之下,终于勉强算得上是酒了。
  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掺水。美其名曰,饮酒一途,小酌怡情,多饮伤身,也是为了江湖人好。何尝不是嫌酿酒麻烦,又不愿意半途放弃找的理由。
  再后来……
  “大叔,大叔,你怎么了?”阿狗惊奇的看着聂大叔眼眶湿润,神情呆滞喃喃道,“我何尝不是不知道,你不想我太过劳累,但是我是一家之主呀。就算你是武宗又如何,你不该想着有你在能够庇护我的,错了,错了,全错了。”
  风咧咧作响,那不见了青竹的青竹剑鞘孤零零的放在屋子唯一的桌子上,旁边还有一顶斗笠,系了跟红丝带,发白的红丝带。
  暮色在一片火烧云中,由红泛黄,最后墨蓝变黑。
  满天繁星,奔跑在回家路上的孩子。
  山崖边,苍苍白发的年轻男子。
  日子总是在平静的时候会出现转机,结果无非更坏和稍好。靠天吃饭的老农盼着风调雨顺,至于江湖上死几个人,那个门派覆灭了,那个帮派又崛起了,和自己屁大的关系没有。每天朝出晚归,几亩庄稼长势喜人,星夜归来家里婆娘留了饭,自家傻儿子会叫爹了,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也许有,不过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这会儿,这个小山村,两间破茅屋,一条瘦耕牛,黝黑的妇人,痴呆的孩子,似乎握着锄头,比拿剑顺手多了。那妇人身段谈不上臃肿也绝比不上二八小娘子拂柳小蛮腰,至于脸庞,勉强能算清秀;举止,更是凶悍无比,远近闻名。
  但是,就算这样,他还是觉得这日子过得有滋味,寻思着是不是一天勤快点给儿子存点钱,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也该送到县老爷的私塾里去了,而那间已经住了好些个年头的的房子,现在一到雨天也开始漏雨了,等个大晴天修缮一下屋顶,今年的茅草金黄柔滑,屋子一定很暖和。
  自己有个朋友,在镇上开酒楼。他也偶尔过来,到时候喝上几斤新酿的米酒,这般一想,畅快的很,好像日子更有劲头了。
  那是一个艳阳天雷阵雨的午后,匆忙避雨跑回家的男子,看到了流淌满院子的血水,倒在泥水中的妻儿。
  然后一支如翠竹一般的剑鞘穿透了胸膛,至死我都没办法转过头去看一下那个人。
  寒鸦渡多了一座立有无字石碑的合葬新坟,山城里的规矩,断了香火不必再立碑留名,毕竟以后也没人会祭奠,没人再会记得。村里人开始很奇怪为什么无故多了座新坟,后来村里人才听说那老实巴交的一家人举家搬走了。
  对于离人和死人,人们忘记得总是特别快。
  见过神仙宗门风采的山下俗世人,总以为山上真的有仙人。特别是见到白衣飘飘、发髯扶风的那些老一辈的管事,恨不得跪拜叩头,当成神仙下凡尘的化身。而新一辈的年轻弟子丰神俊秀、气吐不烦也是受极了山下人们的推崇,更是备受姑娘倾心。
  外行看人,内行看门道。这样的神仙之姿却也不是人人服气的,至少江湖人心知肚明,为什么现在的神仙宗要常年封山、紧闭山门。为什么江湖人爱私底下称呼神仙宗叫“娘们山”,更是在背地里恶狠狠的骂上一句“狗日的娘们山的娘娘腔”。神仙宗门人恪守门规,禁止私斗逞凶,后来更是自上往下颁下指令,能避则避、能躲则躲。让新辈弟子委实气愤不已、失望透顶只是敢怒不敢言。
  在江湖上,这个宗门处境略显尴尬,但是依然不会有人想不开的小觑。十几年前,当时那一代弟子现在也算是长老、执事的老门人了。三十名弟子下山游历,却在一个大江边的镇子上让人杀得一个不剩。后来神仙宗经过多方打探派出当时已经头角展露的师门翘楚才击毙歹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女子就创上山门,一拳打塌了半座山崖。事情最后还是当时的武林盟主曹青锋刚好在那边访友,做了中间人调解,神仙宗收了那夫妻的孩子为徒,然后做了一些约定,就下山了。
  那件事情当时亲眼见证的人只有当事人几个人,虽然江湖传闻很快,但雷声大雨点小,大概看热闹的人最不喜欢了。虽然说神仙打架凡人遭遇,但是一辈子能有几次目睹呢?更何况是一位拳法无敌的大家,关键还是个女拳宗,为了自己男人差点拆了人家偌大的宗门这种几百年都遇不到的大事件一时间口口相传。
  然后就半州都哗然了。
  在一个山脚的破酒馆,有人喝了几碗酒就逞能了。“我敢保证那女子一定是个丑八怪,胳膊有寻常姑娘的大腿粗,长得虎背熊腰,一张嘴大嗓门能传出去二三里地,睡觉打呼噜说梦话……”角落里就有人接话了,”是个很漂亮的女子,天底下顶漂亮的女子,温柔善良,就是脾气不太好”。那汉子显然不乐意有人和他对着干,瞪了他一眼,“你见过呀!那可是一拳打塌半面山崖的拳头呀,怎么不得雄壮一些。若像绣娘那种细胳膊细腿的能打得塌石头”。满屋子嘘声一片。显然后者受到了耻笑,作为道听途说了不知道传了多少张好奇嘴巴之后的事迹,每个人都加一点自己的臆想润色,最后大家听到的与真相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接话的男子也不恼,笑容盈盈。抬起一只手慢悠悠的喝光了粗糙瓷碗里的酒。江湖出现这样的事情,少不了有谩骂,有赞扬,褒贬不一。但是不得不说,在女子心中都还是佩服更多些的。最明显的一件事情就是,那几年街头巷尾说活温柔的女子一少再少,女子着男装的风气不知何时流行起来了,而酒馆、茶肆这些偷闲的地方男人不停增加,奇怪的是他们要不鼻青脸肿要不唉声叹气。
  这个江湖,留不住太多事情、记不住太多事情,哪怕是宗派更迭、相互蚕食,也不过小打小闹。反正那一时间江湖就兴起了女侠弃剑喜拳之风。各种拳馆、武行相继出现。
  然后那几年,江湖上仙子、侠女人数锐减,毕竟与人缠斗,手无寸铁终究占不上什么便宜。不过相应的却真有几个资质尚可的女子慢慢崭露头角,甚至还人开宗立派。
  也有人发愁呀,女子若不爱美,珠宝、装饰卖不出去。
  胭脂铺的生意,就更难做喽。
  女子脾气暴躁,男人们一时间倒显得楚楚可怜起来。
  青楼花巷,如雨后新笋,建起了一座又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