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座山城名城山”

  人在舟中坐,舟在江上游。
  这座暮色沉沉的边城,已经近十年没有发生所谓大事情了。更不要说出现什么大人物。
  寻常百姓、富贵商贾。只要生活还算过得去,谁会去想这世道运转的狗屁大道理。
  大道理,大而无用;小道理,无足轻重;反正都一个样,没人愿意听。
  山城镇子里,酸菜鱼是一绝。当地游侠儿能吃辣,总是不经意听到一帮兔崽子叫吆着:“老板多放辣椒,不要香菜”。
  酒是一定要喝的,江湖大侠便一定是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你说你不吃肉?你又不是假和尚,装得哪门子假正经?你说不喝酒?嗯,咋的?咱俩感情不到位,还是不给小爷面子?总不至于瞧不起兄弟一行人吧?
  这酒,大概只能半推半就的喝了。而且,平时三碗的量怎么着不得灌你半坛子,或者一人面前先放上满满一坛。
  这家店生意好不是没有道理的。酒喝不完,可以退。而且老板娘不光长得美艳还八面玲珑,不定时的送客人酒。以至于一行人要是四五个大汉,桌上不摆上个七八坛子酒,都觉得不够豪气。反正最后结账的时候,机灵的店小二会跳过没开封的酒不去算银子,还会扯着嗓子帮着喊上一句:“几位爷实实的海量惊人呀,堪比行者武松”之类的奉承话,说不定吸引客栈里的女侠侧目,还能收获几枚铜钱的打赏。
  小山城中,倒也与世隔绝。
  至于江湖,巴掌大的地方也有江湖传说。
  这座小镇说小也不算小。江水迂回到大江的江湾处,江面宽广、碧波荡漾。山城镇便是沿河一直绵延进靠近山谷里一大片平坦的地势。山谷外围是镇上的坟场,山谷里不住人,有瘴气、毒蛇虫蚁也多,除了以前两个外来落户的老先生进山采药走过一次,结果其中一个还被毒蛇咬伤了,所幸医者识毒。从那以后更是没人进山谷了。
  最下游的村子,存在久了,如这山一般不知所起,未知所终。唯有老一辈口口相传的说法,有黑龙在此兴风作浪,遇一游历道长欲以手中符剑斩杀。岂料那恶龙凶悍异常,更有灵宝傍身,伤之即愈,气势更盛。逼得道人使出秘传禁术,以自身气运辅百年修为终强行击破护体灵宝,斩首黑龙。道人拼将过后,亦时日无多,便结庐溪旁。据说,那黑龙身死,龙首跌入前溪,聚流成潭;龙身扭转挣扎,肉躯成山;喷洒漫天的血液落地加宽了溪涧,终成一条旱雨分明的小河,旱时水浅,清澈如镜;遇雨必涝,汹涌溢岸。
  整个山城镇子方圆大概三百户人家,农耕为主。唯一的一个官老爷,是个五年前来的年轻秀才。据说早年是京城里显赫的达官贵人,后来不知怎么着就被贬到这穷山恶水的地界来了。
  通往山城县背靠城山山神庙的的羊肠小道正好在县衙的后院。老秀才来了好多年了,小县衙基本没什么公务,因此村庄里的私塾老秀才也兼顾着教一群稚子读书。镇子靠着一条大江,却是没给这儿带来什么财运。不过物产还算充盈,倒也是个世外桃源。
  世上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只有一种地方,茶肆酒楼。
  有抱憾怀才不遇的酸秀才,有吹嘘打屁的江湖好汉,更有哪些冷冷旁观,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逼真到不能在真的游侠儿。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好奇心很重。
  说到底,这儿只是二手消息。一手消息,得来倒也轻巧。
  破落山神庙里晒太阳抓虱子的乞丐,青楼老鸨那张被涂成血色八面玲珑的嘴。
  前者,你要忍着恶臭或者花上一些银子,至于是否愿意委屈身段,请他们喝壶酒,一起坐在石墩上看夕阳。目前还没发现这么无趣的人。
  后者,你只需要将票子塞进她们的衣襟里。至于消息的真假,那得看你的辨别能力了。男人再守口如瓶,在醉后、或者温柔乡里都恨不得把牛吹破天,往往越是小人物越不可一世。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曾有光芒,谁都不甘心默默无闻。
  日子呢,还是得过;江湖呢,还是一潭死水。
  三斤牛肉、五斤烈酒、吹嘘吵闹,然后再换一家,三斤牛肉、五斤烈酒、吹嘘吵闹;往来如此。
  若哪天没如此,多半是没偷到钱袋,指不定还挂了彩,躺在城北的破庙里哀嚎呻吟呢。看病抓药,不病入膏肓能省则省,江湖派头比命重要不是?
  若是真成了所有人无视的小叫花子,那活着和死只是多了一个周期的差别而已不是吗?死了还不饿肚子,在那边指不定还能成家立业,不用忍饥挨冻了。
  当然了,这种话都是胡话,不能去想,一想,那活着就真的不如死了。
  后山里来了一群流寇,各各一脸横肉,满身刀疤,杀人不眨眼。
  不知道这话是谁开的头,反正是越传越凶,以至于整个镇上人心惶惶。这与世隔绝的小山城从未有过夜禁,到了夜里也不乏游玩附雅的妙人,即使鹅毛大雪的日子里,还能看到一群青衫白衣的年轻人摇着扇子,丰神俊秀的从人群里走过,倒也引得几个算不得出彩的女子多瞧上一眼。等行至不见人迹的小巷拐角,跺脚的、搓手的、恨不得把扇子点了取暖。
  而这群人里,最显得格格不入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姓冯,小名叫阿狗。
  据镇上老人说她们祖上躲战乱迁徙到这儿来的,不过一辈不如一辈,到他这儿竟就剩下这一根独苗了。家门零落,照看他的老人前两年也没了,本来日子就不好过,现在更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勉强过活。
  “猛子……我……”
  “叫少爷!”走在他前头明显高出一头的大孩子回身敲了他一扇子。
  “熊少爷!”那孩子摸摸脑袋,倒也不生气,还咧嘴傻乐。
  看得那个本该是个孔武有力勇猛的好名字,却生得一副翩翩文弱书生模样的人是一脸的无奈和无趣,嘀咕一句“孺子不可教也”之类的叹息。
  说到底,小人物也都是可怜人,何必要互相为难自相残杀呢?都是大丈夫如何做得了那乞食跪地的贱态呢?之前据说山城那边的破庙汇聚了一帮子好汉,这群自诩大侠的“好汉”们给自己起了一个比一个吓人的称号,什么“霹雳云中龙”、“无敌窜天猴”,有好事者还给他们团伙起了一个雅号“隐殿五赤子”。据说出自一位云游的老道之口,至于真假不得而知,毕竟神仙都是来去无踪的,说话也是云里雾里的。
  从未见过如此无趣的人,被人故意绊摔倒,他还傻乎乎的去问人有没有被撞伤?一帮孩子一起玩明明大家合伙欺负他也不他生气哭闹。有人怂恿他去摘马蜂窝,好家伙拿根竹竿捅着个马蜂窝被蛰得满脸的大包还向那帮子孩子咧嘴笑,然后人们就看到一群孩子在前面疯跑,后面一个孩子一边跑,一边喊“你们谁要的马蜂窝,我给你们摘回来了”。最后,那孩子被马蜂蛰得昏死过去,还得亏村子里的采药的老头给捡回了半条命。少不了家里孩子被殃及让马蜂蜇了,他娘亲带着过来骂一顿,无非就是一些“没爹没娘的小杂种”之类的话,反正也听得多了,没什么感触。
  村里的女人大骂一通,觉得对着个孩子骂街实在浪费口水,骂上几句没人呼应也就虽然无味了,然后牵着自家那个偷偷做鬼脸的孩子就回去了,顺手从门前摘个南瓜,拿上几片柴火,反正来吵一场架都不痛快,不图点便宜心里更不痛快。
  那孩子坐在门口石墩上咧着嘴傻笑,一不小心扯到了被蜇的嘴角一阵龇牙咧嘴。
  两间瓦舍略显破落,值得惊奇的是屋后一株老槐树,虬茂盘踞,足足有3、4个车盖大小,垂下的树荫遮蔽了大半屋子,宛如从屋顶冲出了一条无头黑龙,以尾向天肆意癫狂。那树杈上本有一个鸦巢,每到傍晚群鸦纷飞,漫天红霞,漫天也都是斑驳的黑影。每每此时,在那高大的树杈上群鸦的影子里还有一个被夕阳拉长的身影,拖着腮帮子,痴痴望着晚霞。
  这人家原本有两个老人,带着这个小孩,细细数来今年也是第十二个年头了。那两个老人生性冷清,在背后城山开垦了几分土地,种些瓜果薯麦倒也自给自足,旺年丰收还分些给村里困苦人家,懂些个跌打损伤、正骨祛毒,村中人哪个摔了跌了、被毒蛇咬了,只要上门必定医治,不取钱财,一视同仁。村中虽走动不多声望却也不低。那孩子初见之时,虽说长途跋涉风尘仆仆,也还是粉雕玉琢的模样,不似寻常农家孩提。年纪虽小,眉眼间自得一股倔强劲,让人好笑,惹人怜爱。落居村中后,起初村中妇人见之疼惜,给些自制糕点、碎嘴,小家伙却也知晓谢礼,连连道谢却不曾接纳过一次,惹得这些妇人愈加瞧着喜欢,但也更为无奈,后面也就没人在去主动关注这个奇怪的一家了。
  十二年,回想起来短暂却也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村里一茬又一茬老人过世了,年轻的脸庞取代了慈祥的脸庞。镇子上五年前终于来了一个官老爷,地方小也没什么政事,就兼顾起了村里的私塾。溪头涧的一大片竹林里,村里人修缮了两间竹屋,每天过往驻足总能飘出咿呀呀的读书声,那先生年纪不大,长相清秀,总是一身玄青素袍,吸引了整个村子待嫁的姑娘。村里青壮年多了,却也不满足整日耕种几分贫瘠农田,一联合成立了个打猎队伍,农忙空隙每隔小半个月进一次莲花山涧深处,打些个野猪、獐子、山鹿,出山售卖,倒也让日子改善不少。只是近年来,山涧忽然就有了瘴气,进山这条路就算是断了。
  村中的姑娘现在也如外边用上了胭脂水粉,手镯银簪,不说好坏如何,单单这份爱美的心思,天下女人都一样。男人操劳养家,女人美貌如花,分工简单;凡夫俗子的情爱无外乎,一日三餐,挑灯织素,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对生活的期望不过,儿女健康,衣食无忧,年年丰收,没有兵乱。
  从小没爹没娘的孩子,长这么大,倒也不容易。得亏这两位老人悉心的照料,少年倒不至于没有玩伴,受了欺负不向自家爹娘告状的小孩,说不上多喜欢反正大家不会太排斥,再说他家现在也就他这么一个人了。没靠山,玩得起,这就够了。
  去年,两个老人先后离世,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忽然之间真的就成了孤儿。
  少年有一项村里孩子很佩服的绝技,它能够徒手爬上屋后的古树那根横着的树杈上去,5、6个青壮男子合力抱不住的大树,无法外向借力怎么爬上去的?至今都还是个谜。
  这村子已经是最后一个在山上的村子了。以前还算是方圆百里的大村落,人口鼎盛的时候过千人。自从水运开通之后,青壮年们都陆续搬到山下镇子上去了。在山上靠老天爷吃饭,毕竟也不是年年都能如意的。土地贫瘠,一家人的温饱从年头到年尾,也是不好对付的。
  现如今,老村子里,不足数十户人家,村口老村长家翻新了旧房子在原来四间的基础上又续了两间。四个儿子现在都出门在外,也是常年难回来,据说老大跟老二在往京城那边的一个一座要塞大城里开了家酒楼,生意如何倒是不清楚,往年有回来过村子里,锦衣华裘,一看面料就很值钱。老三本来是留在家中照料家业的,这几年没事贩些山珍野产通过门前的江水去往十里八乡,最小的那个儿子,难得是个榆木脑袋开窍的读书苗子,弟兄几个都高兴呀,就给送到洛阳的书院里去了,开销费用兄弟几个说好平摊。
  村子西边紧挨着两户人家,早些年征兵,两家孩子都战死了,女儿远嫁在外,自己种点粮食、菜园平日里倒也不愁饥寒。
  那个叫阿狗的少年家和小山神庙向背而立,分割大概就是那颗枝繁叶茂,覆盖苍穹的苍天大树了,不然人还以为是这家穷人霸占了山神庙祝的偏屋。
  以前逢年过节,山上村里人、山下镇上的人,都来这里祭拜,香火倒也不差。
  不过,去年起,就不再是这样了。
  来了个和尚,一个背着大包袱拄着根金刚禅杖步履轻快的年轻和尚。
  在镇子上最繁华的天汉长街上,抖擞了一地的金元宝。
  引起一片喧哗。却也没一个人赶去抢。
  那和尚轻轻松松的将禅杖插进街面的青石板里,只说了一句话。
  谁替我修建一座寺庙,这些黄金就都是他的。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立马在小山城炸开了锅。
  最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叔接下了活。半年时间不算主殿,其余偏殿都修缮完毕,然后就是修塔,在摩崖上雕刻佛像、神龛。
  那大叔也是有趣,黄金一锭都没拿,全融成了金汁,给佛像塑了金身。然后人就悄悄消失了。
  不知道谁说的,那大叔是罗汉化身,专门来开寺普渡众生的。
  好嘛,山门还没修缮好,香客就络绎不绝了。
  至今年开春,寺院终于开门了。
  那个年轻的俊俏和尚,披着月白的袈裟,拈着一串莹白佛珠,目光柔和、谈吐见解具是一流,微笑迎接往来香客。
  小小山神庙,至此人迹冷落。
  只有两家人还会定期去送一些祭品、上几柱香。不同的就是村口的老村长总是恭恭敬敬的摆上肉食、插上从城中购置的高香,能足足燃上三天三夜。另一个就是个瘦弱的小孩,偷偷摸摸的费力跨进高高的门槛,踮起脚在神像前放上自己的贡品。有时候是一个馒头、有时候是一把野果。至于香烛,放在神龛前的长桌上削得整整齐齐的野山蒿大概便是他贡献的吧。
  小庙以前还有个老人,给人打卦、祈福,维持日常的开支,后来老人过世了,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小破庙了。
  城山,之所以叫城山。据说以前这儿生长出了一座黄金城,蚕食此地气运、生机,被仙人用通天的手法硬生生移来了一座山脉压下去了。山脉东西绵延,周边地势稍低,太白、青穗、折耳、玄武、以及最低的寒鸦渡,五峰萦绕,最高的是太白,人们称之为莲花峰,取自万山聚拢若莲花生之势。
  而后山,现在新开的寺庙旧址,人们称之为聚宝盆。据说从前那里有个石盆,形若元宝,不管什么东西投进去,就会一份变出来双份,双份变四分,四份变八分。后来让一个叫万财的人给搬走了,据说那人从此富可敌国,后来王朝没落死于战乱,聚宝盆也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