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欠与被欠
“那也是村里的娃子,娃儿出了事,丢的都是村子的脸,你们是嫌咱村儿的名头不够响是么?”
那天老爷子被惹急后扔出这么一句重话来,顿时把好奇的人们给堵了回去,啧,“罪名”太重,犯不上去担着,扯呼。
于是,好奇的人们把目光转向了门户紧闭的拐子家,那拐子从城里回来能有一个星期了,愣是连门都没出过,这让大家好奇得不行,心想这是无赖改了性子还是陶情压住了阵脚,一个个可都等着看后续呢。
拐子没让大家等太久,过了礼拜天就开了门,他难得走在陶情的前面,弯曲多年的腰背也直了起来,一路“雄赳赳、气昂昂”地奔着村长的家门就去了。
这可是要闹仗的架势?
大伙儿惊了一把,互看了一眼便齐齐地放下手里的活儿,悄悄地跟在陶情的后面走着。
那媳妇的手里拎着个黑布袋子,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看着鼓鼓囊囊的一大包。
别是什么凶器吧?这到底去干啥啊?
众人心里便更紧张,脚下跟得也越发紧,现下谁也不顾上去看热闹,只怕拐子一时想不开闹出个好歹来,那才真成了村子的丑闻。
“诶,他媳妇,可得劝他稳着点儿啊,别冲动!”
有那心急的忍不住凑上前去,在陶情旁边一个劲儿地提醒着,看那架势就跟急着要救火一样。
“啥玩意儿?”
陶情不知所谓地歪了下头,表示自己并不想知道他到底要说啥。
浩浩荡荡的一路人很快就堵在了村长的家门前,把刚打开门准备喂鸡的李婶子给吓了回去。
“他爹!快出来,外面出事儿啦!”
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李婶子的凄厉呼喊,除了拐子和陶情,其余的人心里俱是一阵紧张。
对,除了拐子和陶情,因为他俩直接笑出了声儿。
于是众人的紧张里又夹杂了一丝疑惑,这究竟是要干啥嘛,可急死人了!
村长很快就出来了,老爷子的心理承受能力强得很,听说外面堵了一圈儿人,也不怵是啥事儿,当即就冲了出去,只是乍一见打头的是李拐子,他倒是僵硬好一会儿,半晌才壮着声儿诈唬着:
“又干啥!没完了是不!”
村长知道拐子心里的不甘,他也不甘,可那又能怎样呢,诚如赵老师说的那样,过去的就是过去了,那是再怎么找补都没用的,眼下已经有了最好的结果,还能闹出点什么呢?
拐子动了动嘴没出声儿,他死死地盯着老爷子,眼里的不甘和挣扎轮番交替着,看得老爷子既揪心又担心。
揪心他遭的罪。
担心他不依不饶地继续遭罪。
拐子动了,没骂没砸,直接双腿一弯跪在了地上,在老爷子心上“哐”地砸出两个大坑。
“这是干……”
老爷子慌乱的话还没吼完,拐子就又“哐哐哐”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坑,直接把村长后面没说出的那两个字给吓了回去。
同被吓到的还有围观的众人,方才这是啥情况?现在又是啥情况?天上下雹子都没这么吓人。
跪着的人好像是还有话想说,只是一张脸憋得通红也没能憋出一个字儿来,大家也看出来了他的意思,这是撞着南墙的犟娃子终于想起道歉来了,大伙儿顿时竖起了耳朵,想着听听拐子到底能说出个什么一二三来。
正当大家都做好了收看催泪剧情准备的时候,电视剧的主角却掉了链子,趁着村长的下巴还没安上便慌忙爬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撒腿就跑,哪怕一条腿短也一点没阻碍他狂奔的脚步。
“诶!”
这次一同愣掉的人中包括了陶情,她是真没想到这老男人居然真的这么怂。
事情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没人收尾好像不大行,陶情无奈地在心里感慨着,果然自己才是家里的顶梁柱,等着靠那老男人?房梁早就塌了!
“叔啊,”陶情掂了掂手里的袋子,犹豫了一会儿,袋子还是被拎在手上,“那天婶儿把以前的事都跟我说了。”
“啥!”老爷子怪叫一声,老脸顿时可疑地一红。
他这一叫倒把陶情给弄愣了,寻思着老爷子这是犯的啥病,她略一琢磨,心里顿时明白了个大概:
不就跟寻思着默默地做好事却被人看到了一样么,明明做的是好事却心里发虚,也不知道这些薄面皮儿人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咳,”陶情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然后我前几天就把婶儿说的那些话又讲给了老东西听……”
“啥!”村长又提了个声调,老脸更红了。
尴尬大概会传染,陶情想说的话被他这两声“啥”给堵了回去,脸上讪讪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那没担当的拐子自己跑了,丢下媳妇在这接受众人瞩目,媳妇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她磨蹭了一会儿后,做了个跟拐子相同的决定:
掉头就跑。
两口子逃跑的姿势如出一辙,跑得如同有狼在后面撵着,坚决不回头。
这下被留下的却是村长了,大家的脑袋随着剧情的发展扭来扭去,最终还是转向了村长。
老爷子的嘴角抽搐着,看着想笑又想骂,脸上一时纠结至极,最后老爷子一甩手,“诶呀!”一声地转身回了院子,“哐当”就把院门给摔上了。
大伙儿看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有老一辈儿的人瞧出了门道,嘴角噙着笑,分外乐呵地学着电视上的话: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不懂的人还是不懂,听着老人那么说,心里便更加纳闷儿:
“叔啊,这都快立秋了,该落霜了。”
强做深沉的老人被“不解风情”的糊涂蛋拆了台子,冷哼一声就背着手离开了,种地要紧,哪个要给你解释。
天落了黑的时候,地里干活的人都回了家,拐子家的门又被打开了。
还是拐子站在头里,陶情拎着个袋子跟在后面,此时街上还有人,他俩也不在意的,径直寻着自己要找的门去,到了门口就敲上三记,等着主人家开了门,当面冲着人家三鞠躬,等到成功把人家吓傻了以后,陶情便从黑布兜里掏出一方用黑色塑料袋包着的东西,面上颇为郑重地将东西递到人家手里,拐子再凑上前去在人家耳朵旁嘀咕几句,便带着陶情去了下一家。
两人一连寻了七八家,那些人接过东西后,有的是一头雾水,有的脸上五味杂陈,更多的是欣喜外露,看着就像是被天降的大馅饼砸中了一样,其中一人昏了头,当着街就揭了黑袋子,露出了里面方方正正的一沓大团结。
“嚯,这是分钱来了?”
其他的人听着了信儿,老早地就凑过来远远地观望着,自然也将那露出的粉色东西看在了眼里,老一辈儿的人看着拐子敲过的门,心里隐约知道了拐子是在干什么,心里或感慨或发酸,一时间,滋味儿就齐了。
可有的人就没那么拎的清,譬如李之源,他没看着拐子是寻着门走的,只见着他是在往外散钱,他觉得拐子可能是发了昏,嫌钱烫手,正在挨家分钱呢,眼瞅着拐子一路送了过去,李之源眼中发红、心里着急,不等着拐子走去自家的那条街就先一步站到了两人的跟前儿,伸着手就冲着拐子笑道:
“诶,拐子这是发善心呢?俺早就说你知恩,当初你难过的时候每家都帮了忙,现在发达了竟还想着俺们,俺一会儿可是出门有事儿,不如先把钱领了吧,省着你送一趟。”
拐子有一瞬间很想骂人,刚想着张嘴讽两句,陶情却在一旁抢了先:
“你等明天的,今天先送这一趟,这钱要是先给了你,那不是缺了别人的么?”
李之源一听着还真有自己的份儿,心里顿时乐了,觉得这钱就像是已经到了自己手中一样,当即就打了个哈哈回了家,跟自己的婆娘乐乐呵呵地吃完了晚饭。
就这傍晚,拐子和陶情对过去资助过拐子的老人们挨个表示了感谢,若是老人已经没了的,陶情便记下名字,打算将属于故人的那份钱汇给他们的子女,天刚抓黑时,陶情手里的布袋子算是见了底。
“完事儿。”陶情甩了甩袋子,里面除了几笔留给已故者子女的钱,其余的俱已分了出去。
“完事儿!”
拐子异常兴奋地应着。
陶情说的是今天的“完事儿”,拐子喜的是多年的心结终于完事儿了。
“所以现在家里的钱还是没你的份儿,依然全是我挣的。”
陶情更加兴奋地跟拐子强调着,老东西听后直接呆在原地。
扭腰摆胯的女人已经走出了好远,老东西却刚刚晃过神来,就看他伸着手无助地在后面叫喊着:
“诶!你早说啊,你早说俺就自己留点了!”
晚上,两人坐在炕上悠哉地吃着晚饭,没了心事,饭桌上一派轻松。
“好像忘了点什么。”拐子突然疑道。
“嗯,光宗还在婶子家。”陶情倒是没忘,不过她觉得如此甚好,王大娘照顾娃子可比自己细心多了,她乐得清闲。
“诶,你,”拐子有点无奈地看着陶情,有心指责却又不敢,“那好歹是你亲娃子,哪能这么干!”
“哪么干?”陶情却没觉得有啥,“前些日子那么多事儿,哪有精力照顾娃子,你自个儿心里没个数儿么?让娃子看着家里闹腾腾的,倒不如让他跟着婶子,你别看婶儿嘴上多话的,心细着呢,倒比我照顾得要好。”
“哦,”拐子想想也是,便也放了心,“说得也是,不过俺还是觉得忘了点什么。”
忘了啥?这回陶情却是真不知道了,她耸了下肩,径自低头吸溜着面条。
拐子自己琢磨了一会儿,突然拍着脑袋:
“哎呀,老头儿的那份钱还没给呢!”
他说着便把布袋子拽了过来,倒出剩下的几沓钱来,低头点了好几遍。
“不对啊!这钱少了啊!老头儿的那份儿呢!”
拐子记着自己有给村长分一份儿,怎么没了呢?
“哦,我把他的那份儿给拆了,平分在其他人的头上了。”陶情也是刚想起这事儿。
“那是咋!”拐子急了,“不是你说是俺对不起他么,怎么……”
“怎么能让算得上半个爹的人跟别人一个待遇?”陶情挑眉接过话茬儿,“我想了想,老爷子养了你那么多年,你哪能用一沓钱就把人家给打发了?”
拐子懂了陶情的意思,却闹不明白她准备怎么办:“是,是个这个理儿,那,那咋办啊?”
“咋办?这还用我教你?”
“……?”
“以后把老爷子当亲爹养着吧。”
陶情慢悠悠地吹了口热汤,满意地看着拐子僵了脸色。
……
李之源在家等了半晌,等到心急如焚也不见有人来敲门,他是想着矜持矜持的,奈何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最后只得自己硬着头皮去了。
可一到拐子家门口,却发现门已经从外面被锁上了,家里竟是没人。
被金钱冲昏的头脑渐渐冷却,李之源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应该是被耍了,他偷偷跑去那天收了钱的人家里去问,方才知道了拐子发钱的缘由。
“去他*的。”李之源老脸臊得通红,当着人家的面就骂了出来。
更让李之源头大的还在后头,平白地耽误了一上午,空欢喜一场不说还落了婆娘好一通的埋怨,李之源顶着一脑门的官司在下午上了地,却头大地发现拐子居然躺在他家的地头上。
“你在这干啥!”李之源气咻咻地冲了过去,一棍子戳在拐子腰眼上,直接把那个幸福地打着鼾的懒汉给戳了起来。
拐子“嗷”一嗓子叫出了声儿,跟翻了壳的乌龟一样躺在地上蹬了半天的腿,嘴角还挂着方才瞌睡时漏出的口水,他迷迷瞪瞪地看向气成西红柿的李之源,突然清醒了过来。
“哎呀,你咋才来嘛!”
拐子竟还委屈上了,他擦了把口水后就地坐起,面上颇为埋怨地看着李之源:
“你再不来俺就该睡死过去了,哎呀,热得很,要俺说你这人就是不行,连地头的树都长得这么瘦,连个树盖都没有,这把俺晒的。”
李之源从西红柿变成了紫李子,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拐子,声音颤得比手还厉害:
“你,你咋不回家睡去!跑俺地里干啥!”
拐子“嘁”了一声,一脸“谁稀罕”的表情,他拍拍腚站了起来,冲着李之源抖了抖自己手里的东西。
李之源才发现,这无赖居然还拿了一本书。
“俺媳妇说了,有恩报恩,有怨还怨,俺这不是寻思着躺在这儿看你种地么,到时候你种地俺看书,结果在这等了一上午你也不来,俺实在太困了,就睡着了。”
拐子一本正经地解释着,面前的“弥勒佛”差点背过气儿去。
“哎呀,不行不行,俺得回去了。”
拐子突然兴趣索然地打了个哈欠,觉得自己做的这些没气着人不要紧,这压根儿就是在折腾自己嘛,他又拍了两下腚,扭头往回走着,边走还便跟李之源说:
“起了个大早就为了等你,谁知道你来这么晚,俺不陪你玩了,你快干活吧,俺得回去补觉了。”
拐子为自己今天没能气到人而气馁,殊不知他最后撂下的这句话就已经把人给成功地气到了。
“个泼皮!”
李之源一下摔了手里的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