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跟过去和解
“呦,都坐在地里了还啃书?不好好地看着庄稼,明年光啃书可啃不饱。”
起先嘴欠的人不多,来来回回的就那么几个,可是这些人是长着腿的,在李程源面前说不够,还非得说给别人听,这话说的多了,传了传去便变了味儿,大伙儿再看见那抱着书啃的人时,眼神和说出的话就都不对劲儿了。
这天,曾经资助过李程源的一个叔站到李程源跟前儿,一本正经地“教训”着这个又坐在树下啃书的学生:
“程源啊,都试过一次了,不行就是不行,别费力气了行不?大伙儿供了你一次,可供不起第二次了,快好好地种地吧,否则你明年可吃什么啊?”
叔说完,背着手气哼哼地走了,留下错愕的学生不知所措地捏着手里的书。
学生回家就把所有的书都压进了箱子里,也许是因为今天的一句话,也许是……
从此以后,他便好好地种起了地,虽然还是啥都没种出来。
村里有儿子辈儿的带着孙孙回来看爷爷,小孙孙手里捏着城里卖的鲜艳画册,学生看着新鲜,就哄着小孙孙把画册借他看看,虽然画册里面都是些寓言小故事,但学生从来没有看过,他津津有味儿地读着,还没翻几页,就又被“有心”的人看了去。
那人只说了这么两句:“还想着呢?天亮了,该醒醒了。”
学生咬着牙,抖着手将画册还给了小孙孙,在娃子懵懂的眼神中,他硬扯出个扭曲的笑来,将那小小的娃子瞬间就给吓哭了。
从此以后,李程源再没翻过一本书,哪怕只有自己在屋里,他也不敢,因为只要看一眼那个沉重的大柜子,想到里面压着的书,他的脑子里就浮现出别人看他的怪异眼神,耳旁便响起了那些人说的冷嘲热讽的话,心脏便会像被抓紧一样抽痛,对于这些生理反应,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后来,李程源想到了办法,不碰书,这种生理反应就不会再出现。
……
这些事拐子以前跟陶情说过几嘴,说的不多,但她却记下了,陶情那天跟李婶子聊了那么久,回到家,她便颇有联想力地把这整件事给串了一遍,串得还大差不差,直接把线串到了拐子心里。
拐子打开柜门,轻轻地抚摸过一本本书册,书都是新的,油墨味儿经密闭的柜子一捂还挺刺鼻,但是拐子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个味道还好闻了。
“我觉得,从今以后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谁再在你面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你就叫我,我帮你骂他,”陶情一本正经地在拐子身后出着“馊主意”,“而且我建议你专门跑到地头儿上看,谁当初说过你,你就躺在谁地头上,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呼哧呼哧种地,你就哗啦哗啦翻书,我看谁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噗。”
拐子没忍住,顿时被她说笑了,这女人还真是睚眦必报的性格,亏她能一脸严肃地说出这些浑话。
但是拐子没说啥,他只是高兴地看了几眼陶情,然后转身继续抚摸着那些书册,眼神中充满了怀念。
“对了,”陶情由得他稀罕了一会儿,方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你稀罕够了没有,我有话跟你说,关于,关于老爷子的。”
拐子没有接茬,他只是转头看向陶情,神情中满是不安。
就好像自己做了许久的错事即将被别人戳破了那样的不安。
这一天,大伙儿终于看见村长和赵雷了,却没有看见拐子,拐子家的大门紧闭着,却是从里面插上的。
“闹啥呢!娃子不要了昂!”王大娘背着光宗,愤愤地在地里忙活着。
陶情却是听不着的,她忙着跟拐子俩在家里串着片段呢,无论是李婶子嘴里的片段还是拐子记忆里的片段,每把相邻的两个片段凑到一起,都足以让拐子抽噎个不停。
“俺错了?”
拐子捂着脸,似是无地自容般地不愿意面对真相。
“我给你总结总结?”
陶情觉得,拐子身上的事儿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也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给下定义的,她才活了多久,自己都还没活明白呢,可怎么给这个大自己许多的老男人总结呢?
不过“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找个人跳出来帮着看看,总比让一个走进死胡同的人继续钻死胡同要好得多。
“你说,俺听着。”
谁跟拐子讲大道理,他都不愿意听,但他喜欢听陶情说话,不管她说什么,他都愿意听。
“你错了,也没错。”陶情使劲儿在脑子里搜刮着用词,绞尽脑汁地斟酌着用句,“谁都有梦想,都够着梦想的边儿了却让人放弃,那谁都做不到,所以你没错,但你因为别人的一两句话就把自己的后半辈子用到赌气上了,这点肯定是大错特错,也是我不能理解的,若是当初那些事儿放在我身上,我可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该干啥就还得干啥。”
陶情这话说的笃定,拐子想要反驳,想了想,却没张嘴。
她跟拐子在不同的环境下成长,自然不能理解拐子当时的心境和处境,说是换位思考,其实还只是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来想罢了。
“她说的也对,当初俺也是这么想的,想是一回事儿,能不能做到却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拐子在心里自嘲着,他没有打断陶情,任陶情滔滔不绝地给他总结着他的前半生。
他是个沉默的旁听者,却好像听的不是自己的事,他愿意听陶情说话,那些话却在他脑子里打着过场,只是响了一下便被清了出去,连个痕迹都没留下。
“你要跟老爷子道个歉,他当初供你了,也给你找了工作,从任何方面来讲,是你对不起他。”
拐子听到陶情这么说着,他抬头看了眼“正气凌然”的小女人,突然咧开嘴笑了笑:
“俺去道歉,应该的。”
陶情满意了,她说了这许多,早已口干舌燥,突然,她又想起个事情,她问拐子:
“有赔偿么?”
拐子一愣:
“有的,等回头你去问问老头,不是,你去问问,唉,问问老家伙,他说这赔偿要走银行的,到时候这钱全给你。”
拐子终究还是叫了声“老家伙”,这么多年都没个好称呼,实在是习惯了,也改不了口了。
“我要钱做什么,又不缺钱,”陶情摆了摆手,有些牛气地说着,“回头等钱到了账,把这钱分给那些当初供你的人吧,到底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欠人家的,这么多年,该还了。”
“好!”
拐子突然就笑了,笑得如释重负,笑得老泪纵横,笑得像“一朵开败了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