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片段二
“你说说，俺都在城里给他找好了活儿，他硬是不去，非得念书，俺这就是养了个白眼狼！”
汉子冲着老师眨眼睛，老师只能硬着头皮呵斥了他一顿。
汉子没话说了，他无言地听着老师“教训”完自己，抽着空儿悄悄地瞥了眼一旁蹲着的小子，那小子的心里该是难过了，看着对面的两个人争吵，他啥都说不出来，只能蹲在那里抽泣。
汉子走了，小子的半个爹没了。
……
“李志望，李志望过来签字！”
李志望拨开围着的人群，慢吞吞地接过邮差手里的笔，他一笔一划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接过邮差手里独一份的通知书。
“诶，好了啊，恭喜恭喜！”
邮差匆忙道了几声恭喜，便三两脚蹬着大杠子跑了。
村里出了个大学生，但却不是大家一直寄予厚望的那一个，这一年，参加高考的学生总共有四个，那两个早知道知道自己没戏，考试一结束就跑到城里打工去了，今天干脆连面都没露。
李程源从大清早就蹲在了村头，一直抻着脖子盼着通知书来，通知书来了，但却不是他的。
沉默的人群还是爆发了欢呼，都是村里的娃子，只要是考上去的，那都是村子的荣耀。
当初出了份子的人还是很失望，但没办法，没考上就是没考上，不能打也不能骂，甚至不需要去埋怨，落榜的人已经很难受了，也用不着别人说些什么，光是那刺耳的欢呼就已经让他心如针扎。
李程源没能撑起脸上最后的体面，他惨白着脸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
……
屋子里没亮一盏灯，漆黑一片，村长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寻到了趴在炕上的李程源，他伸手罩在了小子的头上，在小子怒叫前张嘴道：
“明天收拾收拾去城里上班吧，人家厂子里的一把手听说你是个学生，说是肯定要你的，你去了以后好好工作，肯定不比他差。”
屋外传来了热闹的欢呼声，欢庆宴持续了一天，直到这夜里还未停歇，大家都拿出了家里存着的菜，在物资匮乏的年月里尽力欢庆着。
村长的话说完了，却没听到回复，那小子原本应是想着犟的，只是这屋外的热闹声一起，他便好似受了惊一般将头埋得更深。
汉子感受到了小子肩背的起伏，便将多余的唠叨吞回了肚子里。
过了许久，夜已深了，街上的喧嚣终于平息，汉子坐靠在炕上，突然听着被窝里冒出了声响。
“俺不去，俺就在这里呆着了，你不是不管俺么，俺也不用你管了。”
小子低声往外蹦着字儿，没什么音调，没什么情绪。
汉子突然就气了，但他知道小子此时正是脆弱的时候，实在没必要去刺激他，便索性下了炕，离了这个陈旧的屋子。
……
李程源终究还是没去，自那天以后，他便把自己关在了爹妈留下的老屋里，直到村里今年唯一的大学生去了城里，他才终于从那屋子里走了出来。
转过年了，村里抓阄分地，李程源分到了一块挺好的地，离着大路近，地里的土光看着就挺肥的，虽然跟其他的地比着不是很大，但他种着养活自己也是够了的。
他拿着阄准备签字，这时，村里的那个总是笑得跟弥勒佛一样的李之源却凑了过来，跟村长说了一通话，说李程源打小就没下过地，他一个刚成了年的学生娃，实在没必要一开始就种这么好的地，没得糟蹋了，非得用自己手里的那块山上的地块儿跟李程源换。
李程源看不出地的好坏，他爹妈在的时候娇养着他，他爹妈没了以后，村长也从没亏了他，一心供着他读书，村长自己家里有孩子，他甚至想着如果自己的孩子考不上学，就把钱省下来供着李程源上，可自己的孩子还是争了气，家里供着一个，就没法供第二个了。
可就算村长供不上俩个，他也从来没打算让这个二小子继续在村里种地，城里的工作他是托了好些人才谈妥的，那边一听李程源也念了好些年的书，便应了他可以随时让人来上班，所以在村长的计划里，李程源要么去城里念书，要么去城里上班，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地里。
所以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李之源把他二小子的地给换了去，他私心里想着，如果二小子这地种不下去了，他就能乖乖地到城里上班去。
可是打算只能是打算，如果没能落实，那便只能是空想。
到了人家地里都丰收的时候，李程源的地里啥都没长得好，他在家里愁了半天，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村长家，想着让他那半个爹给他换块儿地。
谁知道李之源不知从哪先得了消息，跑到村长那里先嚼了一通舌头，说他懒汉子上地不出货，说他成天在家里躺着睡，连地里都没去过几遭，李之源说得言辞激烈，听着就跟真事儿似的。
但村长一个字儿都没信，他又不是七老八十了，眼睛又没瞎，他家二小子天天推着个车往地里跑，这他都是看在眼里的，但他却没说什么。
地种不出来了，可以去城里干活了吧？
李程源来的时候，看着李之源那个笑面佛也在，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还没等着说啥心里便多了几分莫名的心虚，他怕村长听了那浑人的瞎话，更怕村长不信自己。
“俺，俺想换块儿地……”
二小子没啥底气地要求着。
“咳，”村长清了清嗓子，觉得还是把他种地这个念头给按下去得好，念了那么多年书，不去城里好好奔奔日子，那不白费了么？
想着，村长便抢先说道：
“换啥换，你看你也不会种个地，折腾这半年那地也是个废的，一个农民，连地都种不好，你还待在村里干啥……”
二小子蓦地瞪大双眼，听着他这半个爹竟然在往外赶自己。
“你就认了吧，去城里……”
“俺哪儿都不去！俺知道，你就想着撵俺走，俺偏不！当个废人又咋的，俺就给你看看，就算当个废人，俺也能活得下去！”
村长瞪了眼，觉得这个白眼狼简直是在拿着刀子扎自己的心。
从此，村里少了个学生，少了个农民，多了个挨家挨户蹭饭吃的废人。
……”志望啊，领着媳妇回来了？”
村里的人看着在刚毕业的大学生，赶紧都凑过来打声招呼。
李志望温和地挨个应着，叔叔婶婶地叫着嘴甜，身板挺得溜直。
一墙之隔的地方，一个佝偻的身影悄悄探出头来，看着被众人簇拥的李志望，他的背弯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