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相顾无言

  夜深了,拐子坐在灶台前,手臂像机械一样只知道重复单一的动作,他一把接着一把地往灶子里添着枯枝干叶,将火生得分外的旺。
  火光晃在那个老男人的脸上,将其一脸的褶子和沟壑照得明暗接驳,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厨间和屋子间的那扇门被一根粗硬的树枝死死地插着,门阻挡了屋外的视线,却隔不住屋内的凄声滥骂。拐子听着那边时高时低的声响,不自觉地摸了摸脸上的伤口。
  “嘶……”
  拐子的糙手碰了下自己的脸,下一秒就因为疼痛弹开了,就好像他那张老脸有多细嫩似的,拐子将灶台旁那面断了把儿的破镜子举到自个儿面前,仔细地打量着自己那张添了三条抓痕的老脸。
  “真是个疯婆娘,疯了脾气还能那么大,真不知道把书都念到哪儿去了……”
  拐子念念有词地轻轻摩挲着那些抓痕的边缘,觉得有必要把里面那个疯婆娘的爪子给剪一剪。
  他略微抬头,竖起耳朵将那些滥骂声重新接收到耳中,他听着那疯子还在不断地胡骂着,骂着那个负心的男人背信弃义,骂那个男人的老婆占着茅坑不拉屎,骂那个将她扛回来的后生手脚没个轻重,但是更多的,却是在骂自己。
  拐子撇撇嘴,觉得说了实话却还要挨骂的自己很是憋屈。
  就在一个小时前,被刺激得失了智的疯子将拐子扑倒在地上,她甚是愤恨地对着拐子又挠又打,三两下就将老男人的脸给抓花了,众人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是一味地围在旁边瞎叫唤,还是村长着了急,拎着拐棍上前去吓唬陶情,却被陶情一把给推倒在地上,半天都没能爬得起来。
  那疯子还是被回过了神的众人给拽开了,彼时,拐子倒在地上,双眼直愣地瞪着天,就好像被陶情打成了植物人一样,把大伙儿给吓得够呛,好半天才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你说说你,”李二没好气地在旁边喘着粗气,“你也就嘴上有劲儿,连个女人都打不过,你说她怎么不把你个窝囊废打死算逑了。”
  拐子知道李二是在生自己刚才多嘴的气,他也懒得去搭理,只是看着那后生不知从哪寻来了麻绳,正跟另一个人协力按着陶情,想要将陶情给绑起来。
  被陶情按着打也没舍得还手的老男人心里一抽抽,刚想着出声阻止,却又硬生生地忍住了,还能有啥办法呢,难道还由着她继续在这儿发疯么?
  最终,陶情被捆了个利索,被那后生扛到了拐子家里。
  众人跟着凑了一天的热闹,连地里的活儿都给扔了,饶是啥农活都没干,一个个的脸上也是尽显疲惫,所以眼看着陶情要被送回去了,大伙儿也就没了继续凑热闹的心思,便各自回家准备晚饭去了。
  要说农村的生活其实是最规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算这一天中多了些插曲,到了该回家、该吃饭的时候,那凑热闹的心思便会歇上几分,更何况,这边的事儿已经闹了一整天,眼看着那疯子撕扯了这么长时间,耳听着高潮是起了又落,心里便都生出疲劳,多了几分意兴阑珊,反正这件事的热闹已经足够多了,回去在饭桌上也能够嚼上个个把月的,说到底,这原本是别人家的事,实在没必要去一跟到底。
  众人散了,空留下屋里吱哇乱叫的疯子和躲在厨间不敢进去的拐子。
  光宗还是被寄放在王大娘家里,李二特意过来嘱咐了拐子几声,又说那小娃子被这一通闹给吓狠了,在那边哭了好半天,嗓子都哭哑了,这会儿才觉出累来,刚刚被哄睡了,索性就让他在自己那儿再待一宿。
  “你看看他娘那个样子,还是先别让娃儿见着了吧,你先把这边处理好,娃儿就还是俺们给带着。”
  李二嘬了口烟,拍了拍拐子的肩膀。
  拐子点了点头,既不说感谢也没啥意见,李二知道他那个尿性,心里也没介意,扭头拖拉着鞋就回去了。
  “噔噔噔。”
  里屋的大钟突然响了三下,拐子一回神,知道现在是晚上八点整,他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来,悄悄地走到门前,附耳听着门里的动静。
  那疯婆子还在骂着,只不过语气没方才那么激烈,想是应该骂累了,嗓子也不顶用,心里却还是不甘,就只能骂骂咧咧地在那嘀咕着。
  拐子伸手将手心的冷汗抹在了裤子上,喉结上下滑动了一轮,方才颤着手将那硬木枝子拔了下来,门便像被弹开了一样,“吱呀”一声就开了。
  他实在不该这么胆小的,炕上的疯子就像待宰的猪一样,手脚都被捆得结实,想着动一动都很困难,要挣脱更是不可能,可饶是如此,拐子却只是站在门槛外,探头往里瞅着,脑袋刚伸进去,就跟陶情的目光撞上了。
  “咕咚。”
  拐子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躺着的陶情突然停止了叫骂,她像是一只受了惊的猫一样,满身戒备却并不轻易动作,只是小心地观察着危险,趴伏在那里伺机而动。
  “你,想喝水还是想吃饭?”
  拐子又听到自己说。
  陶情双眼睁圆,竟真像长了一双猫眼一样,在昏暗的灯光下幽幽地反着光。
  老男人没指望听到她的回复,他只是自言自语地在门边上站着,手指胡乱地搓着自己的衣角。
  “吃点面好不好?闹了一天了,该乏了,俺先给你弄点水,老不喝水的话,身体也受不住。”
  他嘟嘟囔囔地在那边说完,就好像得到了陶情的回答一样,径自转了身去倒了些水,进屋的时候,他还是很紧张地在门边上犹豫了半天,方才迈了一只脚进去。
  拐子把水杯放到陶情的身边,他看了看陶情,又犹豫地伸手将那个安静下来的人慢慢地扶了起来,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的心里满是惊慌,就怕陶情突然一个暴起发疯,虽然她已经被捆成了这个德行。
  陶情却没再动的,只是一直瞪着黢黑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那个被吓到浑身冒冷汗的老东西。
  拐子觉得这杯水喝得分外漫长,他把终于空了的水杯放到一旁,又从炕头拽过了一只枕头给陶情垫上,好让她躺得舒服点。
  陶情像个面袋子一样任他摆弄,连个声响都没有。
  拐子又将她手上的绳子略微松了松,他自然是看到了陶情的手腕和脚腕上被勒出来的红印子,但他却不敢将绳子解开,现在人都回家去了,这屋子就只剩下他俩,要是陶情再疯一回,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命在。
  满头大汗地将陶情安顿好后,拐子下了炕,又开始对着陶情自言自语。
  “家里还有面条,吃点面条吧,这么晚了,吃其他的也不消食。”
  说完后,他便快速地跑到了厨间,一点不复方才磨磨蹭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