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骗子

  拐子像头焦躁的骡子一样,低着头在那里不断地打着转儿,他说了那些狠话,心里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痛快,心口像是堵着一团水藻一样,泥泞得让他感到一种理不清的烦闷。
  他突然停止了打转,低头看向那个浑身狼狈的女人,不知怎的,这个老男人的心里头一次对陶情生出了同情。
  “你说那个男的骗了你,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他嘛,干娃子什么事!娃子是他的,难道就不是你的了?你不是老厉害了么!怎么能拿着啥都不懂的小娃撒气!”
  拐子突然摔了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直接震起一圈尘土,他第一次敢这么指着陶情的鼻子骂,不是为了撒气,不是为了报复,他是单纯地替光宗感到委屈。
  娃儿本该是爹妈的心头肉,放在手里捧着都稀罕不及,哪有这样的,不稀罕倒罢了,竟把自己身上的恩怨强加在一个什么都不懂,连自己的出生都决定不了的小娃子身上,畜生都干不出这种事儿!
  拐子越想越气,气到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将方才挨的打还给了陶情,虽然只是轻飘飘的一扔。
  陶情就像一具死尸般得趴在那里,石头落在身上,她连点反应都没有,村长一度害怕她出点什么问题,只是再仔细看看,陶情那双沾满了尘土的手却还在头顶轻轻地抖着。
  “再说你,你争得过人家就算了,这明明争不过的事儿,你又做啥非得想不开,你是有本事的,不是离了男人啥都不懂的那种女人,那又不是个啥好东西,你听听李池说的,他自个儿的老婆都嫌他,就那么个烂糟的东西,他老婆都急得生往外推呢!你倒好!别人不要的垃圾你还当个宝!你不是疯了,你他娘的纯粹就是傻!”
  拐子盘腿坐在那里,越说越气,手上一个劲儿地往外扔石头,却没舍得再往陶情身上扔一个块,他就是想不明白,任谁看都是好好的一个女人,不去稀罕金珠玉串儿的,非得去垃圾堆里捡破烂,到头来还搞得自己也成了个破烂。
  这也是李池想说的话,他从摔了那一跤后就一直藏在旁边没敢吭声,一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仗,早就吓傻了,这会子听拐子居然说出了这种话,他忍不住在旁边跟了两句。
  “就,就是,嫂,嫂子,”李池艰难地叫了声“嫂子”,刚出口就觉得这个称呼真是讽刺,“你要是非得说自己是被他骗了的话,那俺就跟你说几句……”
  李池小心翼翼地上前看了看,寻思着到底要不要劝劝这个疯子,见陶情还是趴在那里不动,他心一横,想着她能听就听,听不进就当自己白说,反正相识一场,自己已经够意思了。
  “那个姓段的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家里的‘红旗’因为他死缠着愣是没倒,外面的‘彩旗’可是一直飘着呢,而且还不止一面‘彩旗’,你说你去找那面根本就不想立着的‘红旗’有啥用,她就算把位置倒出来了,你难道还得跟那么多‘彩旗’争么?不值当啊!”
  李池说到最后,那痛心疾首的样子根本就是发自内心的。
  “再说了,你要是真当上‘红旗’,那姓段的家底有一大半都是他丈母娘家的,你觉得你能得到多少……”
  李池继续念念叨叨地说着,话刚说一半,就被一句“你懂啥”给打断了。
  陶情突然爬了起来,在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因为方才一直趴在地上,那些泪水和着泥土就粘在了她的脸上。
  这回,那些早已松了手的村民却没人再上前去按住她,因为大伙儿都闹不清楚,这人到底是疯还是不疯了。
  “你什么都不懂!”
  陶情三两步窜到李池跟前儿,把那个斯斯文文的人吓得连连倒退,直至退到一棵树前,脊背靠着树干,退无可退地只能面对着陶情。
  “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学生,毕了业就遇着他,我家里是不怎么富裕,但如果我想,啥样儿的工作我找不着?我至于吗!”
  陶情掏心掏肺般伸出指头点着自己的胸前,像是要戳出个窟窿一样。
  李池怂得直往树上靠,但他心里却想着:这话我是信的。
  “我只是在公司合作中遇着的他,是他在屁股后面追着我!他告诉我他离婚多年,连孩子都没有,他为了追我成宿成宿地跟着我们公司的人一起加班,就这样的人,你让我怎么能知道他是个有老婆的!”
  李池头顶冒汗地听着陶情朝着自己吼叫,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在听一出狗血电视剧,他想问问陶情此时她的脑子到底请不清醒了,如果清醒了的话,能不能好好地说话,现在这架势实在是太吓人了。
  陶情却不管他害不害怕,她显然不是只想着对李池解释,她转过头来,环顾着不知所措的众人,突然脸上就笑开了花。
  “你们觉得我是三儿,”陶情笑着双手一开,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句天大的笑话,“我为什么要做三儿啊,我要脸有脸,要脑子有脑子,要学历还他妈是个名校学历,他有啥本事让我给他做三儿?”
  “你们没见过他,误会我,我不怪你们。”
  陶情突然“咯咯咯”地笑了几声,她颇为“宽宏大度”地摆了摆手,弄出一副不跟人计较的样子。
  “你们没见过,”陶情脖子向前一探,瞪眼回手,继续指向自己的胸前,“没事,问我啊,我告诉告诉你们他是啥样的人。”
  “秃头!”陶情神经质一般地伸手盖到自己头顶。
  “肥头大耳!”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长得还没我高!”
  瘦弱的女人把手持平在自己的鼻尖,歇力地向众人描述着那姓段的模样。
  “哎呀,就这种人……啧,你也下得去嘴,就算再有钱又咋样,看着都膈应……”
  那个后生终于忍不住了,语气有些酸溜溜地嘟囔着。
  “你懂啥,长得再好有啥用,兜里有俩子儿,你甭管是高的胖的矮的瘦的,那腰杆都绝对硬挺。”
  这些嘀嘀咕咕的话在安静的环境里分外清晰地传到了陶情的耳中,她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带着明显的嘲意扭头笑道:
  “钱?他有啥钱?就他那些破产业,都半死不活了才来找的我们公司,就算那样,他连个方案策划的钱都不舍得出,后面把我追到手了,我就成了他免费的员工,知道吗?免费的!他那些破摊子都是我收拾的,他现在能把那些破馆子发展成这样,也有一半是亏了我!”
  陶情吼的这些话,别人听不懂,李池却是明白过来了,他是稍微知道情况的,姓段的丈母娘家也从来没打算把好产业交给姓段的,房产放在自己女儿的手上,姓段的一分捞不着,家里的产业归儿子继承,儿子女儿感情好,有难处了就互相帮一帮,却从来没把那倒插门的女婿当成自家人,只是扔了几个半死不活的馆子给他,谁料到这才几年时间,那些馆子就跟受了财神爷保佑一样,奇迹般地撑了下来,而且越开越旺。
  那姓段的也就此被圈子接纳,大伙儿都当他是有能耐的,所以后来即便姓段的生意上出现了明显的问题,大家也是多少帮着些,都信他有真本事,也不拿那些问题当个真事儿。
  谁曾想呢……
  李池怔愣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财神娘”,心里暗叹那丑陋的男人有手段,先是骗了个家底殷实的老婆,又哄得了个精明的女大学生心甘情愿地替他卖苦力。
  “那你为啥跟他嘛!”人群中窜出一声儿,引得大家纷纷附和。
  “就是……”陶情突然愣了一瞬,就像是在扪心自问一般,嘴里念念有词,“就是,那么个东西,要啥没啥,我跟他干啥呢?”
  她就这么自言自语了半晌,村民们都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就怕一个不注意就漏听了什么。
  “他说他跟我一样,还没干出点模样,爹就没了,他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没能好好地孝顺爹娘,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他说他能理解我心里的苦,说这个世上的苦一个接着一个,好像永远都吃不完,他看着我成宿成宿地加班,说他心疼我,不想让我那么累,希望能跟我一起承担……”
  “我的胃不好,他就给我煲汤,他说汤是他亲手煲的……”
  “他说他离过一次婚,知道自己以前有多幼稚,如果再成家,他一定不会跟以前一样不懂得珍惜眼前人……”
  陶情恍恍惚惚地回忆着,说到动情处,眼里是泪,唇边却是笑,不知道她在回忆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是苦还是涩。
  “妈的,畜生……”
  李池在旁边没忍住,在旁边连骂了好几句脏话,至此时,他才终于晓得那个家伙是怎么倒插进人家家里的了。
  这生意中的巧舌如簧若是用在了骗人上,那是怎一个恐怖了得。
  “那天晚上我加着班,不知怎么就着了凉,我趴在桌上边咳边写文案,他就在旁边一直照顾着我,他跟我说,如果我嫁给他,他肯定不会让我出来遭这个罪,不是想控制,不是想要个免费的保姆,就只是因为心疼我,不想让我活得那么累,他说,虽然他手上的店都不怎么样,但只要我们一起努力,温饱是没有问题的……”
  陶情说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听听,这男人的嘴,前后都不搭边的,又说不让我受累,又说让我跟他一起努力,我当时怎么就没听出来呢……”
  李池长叹了口气,心想,那怎么能听出来?一个生着病的涉世尚浅的女娃子,在脆弱的时候被花里胡哨的糖衣炮弹哄了去,旁人听着或许会说这个女人单纯,也许会说这个女人本来就想着空手享福,可任谁都不是当事人,哪能真得清醒着去辨别感情的真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