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念过书的人

  瞧见女人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拐子赶紧讷讷地把炕席子铺上,双眼贼兮兮地往家里扫了一圈,一拍脑门,指着里屋叫道:
  “不,不然,那屋里面有几个大箱子,你看看藏哪儿合适……”
  拐子在女人的瞪视下越来越“矮”,说话也渐渐没了声儿。
  女人冷哼一声,转身去了里屋,果见在角落里堆着三个木头的大箱子,平时倒没注意,这时候仔细打量着,那几个箱子看着就沉甸甸的跟古董似的,女人随手拎了块破布把箱子擦了擦,厚厚的灰尘落下,箱子显出漆黑的原色,只是时间久了,看着有些陈旧罢了。
  女人有些迟疑地摸了摸箱体,扭头问拐子:“你祖上是地主?”
  拐子一惊,跟被吓着了一样,胡乱地摆着手:“那哪儿能啊!”
  “那你家……”女人单手敲了敲那几口大箱子。
  “哦,不是俺吹,俺爹俺娘以前都是能人,那都是种地的一把好手,俺家大伯,那以前可是军队里的,说是都干到中校了……”
  拐子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的。
  “行行行,别叨叨了,我问的是你箱子呢!说了些什么玩意儿,不知所谓。”
  女人不耐烦地打断他。
  拐子搔搔头:“这俺就不知道了,打俺记事儿起这几口大箱子就在俺家,听俺爹说以前砸东西的时候,他们还把这些箱子给藏山里去了,算是老家把什。”
  女人点点头,却也没再说什么,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拐子,伸手指使道:“把顶头那个给抬下来,那个大小合适。”
  “诶!”拐子应了声,撸起袖子去抬箱子。
  要说那些老木头不知道在墙角堆了多少年了,拐子刚把它们挪挪地方,那灰尘就跟下雪似的成片地往下掉,女人“啊呀”一声,嫌弃地往外退了几步。
  “嘭!”
  拐子手上没劲儿,一个没拿住,箱子便整个砸在地上,这一砸箱子倒没事,结实着呢,可那灰尘就干脆和原子弹爆炸似的,直接向四周炸出。
  “要死!扛个东西都能弄成这样!”
  女人没防备地被扑了满头满脸,连带着嘴里也吃了不少,赶紧边骂边出去找水漱口。
  拐子没敢吭声,只看着地上的箱子愣神,眼里居然满是怀念,这个漆黑的箱子上还落着一把锁,锁眼早就锈死了,拐子出去摸了把钳子回来,“咔嚓”把锁夹断了事。
  “呦,这么多书,看来你爹妈以前还是知识分子呢?”
  女人恰巧凑过来,新奇地看着满箱子的书籍,看着箱子封存了那么多年,想必这些书也是同样,看着虽然都是些老书,但却一点都不旧,每一本都板板整整的,连个页脚都没折,可见这些书的主人有多爱护它们。
  “有一些是他俩的,”拐子眷恋地抚摸着那些书,双眼一眨不眨的,“这大部分都是俺的,不是俺跟你吹,当年俺村上总共就四个去参加高考的,俺就是其中一个。”
  “呦!”女人这次是发自内心地惊奇了,“合着我还小瞧你了?”
  拐子听不出女人是在真感慨还是在调侃他,反正他也不在意,从箱子里拎出一本书,封皮上书《语文》,拐子顾自地翻着书,女人见他不理自己,觉得好没意思,只能抻着头去看,见里面密密麻麻地全是字,虽然没什么形体,但好歹都是工工整整的。
  女人这下是真的惊了,她扭过头细细地打量着拐子,发现自己从未仔细观察过这个一直以无赖形象示人的老光棍,就看他身上全是尘土,一身的衣服能跨四个季度穿,灰扑扑的破棉袄上东一个口子西一个口子的,往下看,脚上那双破棉鞋都开了“鳄鱼口”,露出里面黢黑的大脚趾头,脚趾甲里全是泥……
  女人不忍直视地撇了撇头,胃里有点翻腾,拐子却没注意女人的心思,看着老课本愈发入了迷,可能是嫌站着累,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盘起,双手捧着书,津津有味地看着。
  “现在这么用功有什么用?早干嘛了?但凡那时候能考上个学,你现在何至于此,最差也能混成李志望那样。”
  女人一把推开碍事的拐子,将箱子里的书往外腾着,寻么着找个地方先把钱藏好。
  也不知是女人劲儿大还是拐子坐得太不牢靠,女人这看似随手的一推便把拐子推歪在地,拐子“哎呦”一声,书没拿的住,手还被粗糙的地面蹭了一下。
  女人原也没想着能把人推成这样,赶紧扭头看他,想去扶一把却还是没动,只是站在那里,有些犹豫地问道:
  “怎么好好坐着也这么没骨头,没、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拐子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先把书捡着放回去,又看了看自己磕破了皮的手,虽然就蹭了点皮,但架不住地上灰多,直接沾在伤口上。
  女人自然是看见了,心里也不大舒坦,咬了几下嘴唇,看着是想说些什么,双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
  拐子却没当回事儿,随手拂了几下灰,便呲牙笑道:
  “没事儿,没事儿,你说的对,要说这都是命啊,想当初,不是俺吹,不光在俺村,就算把附近村的学生都加起来,俺绝对是排得上前几的,就李志望那种蠢脑壳,不是俺埋汰他,那时候村里人都劝他别念了,赶紧娶个媳妇去城里打工算了,可那小子轴啊,再加上城里有人,愣是念到最后,还真就让他娘的撞着狗屎运了,要说这都是命,他命里有,所以学成那个熊样儿也能上学,俺就没有那个命,所以学得再好也没什么用……”
  拐子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单脚划拉着地面,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越说声音越小,听着还颇为委屈,也不知道是在讲给女人听,还是在安慰自己。
  “这话说的,吹牛吧,你说他笨,但人家能考上,说明人家用功,你自诩聪明,却连个笨人也考不过,不过是自己以为的罢了。”
  女人最见不得他那副窝囊样子,遂转过身倒腾着箱子,一点都不想理后面那个信口胡诌的人。
  哪知此话一出,方才被推倒在地都没发火的拐子瞬间就跟炮仗似的被点炸了,就看他抻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却依旧不敢上手去扒拉女人,只一味地扯着嗓子嚷嚷:
  “俺没吹牛,俺们学校里的老师都说俺一定能考上,当初村里不愿意供俺,还是俺老师挨家挨户地求着才让俺念完了书,那李志望用的什么功?成天在村里不是偷鸡就是摸狗,要么就是去看人家的小媳妇洗澡,那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仗着家里有人!俺就不信他是考上去的!你看他现在教的什么书?成天地误人子弟,他要是自己考上的,俺就把俺地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尿壶!唔……”
  拐子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女人倒不怕外面有人听见,只是这声音实在是聒噪,震得女人脑袋嗡嗡的,她赶紧上去一把捂住拐子的嘴,想着让他消停消停。
  “行了!你现在说这些能有什么用?你是觉得不多说几句能吃亏啊?还是人家能把李志望辞了啊?”女人呵斥道,“不管他是怎么考上的,总之,那都是人家家里使的劲儿,都跟你没关系,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别再嚷嚷了!吵得我头疼!”
  拐子点点头,待女人放开手后也不敢再造次,只是低着头嘟嘟囔囔的,看着还是很不服气的样子:
  “有什么呀?当初俺大伯在城里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俺都没想着用关系,偏他李志望个不要脸的……”
  女人被他念叨得头顶冒烟,忍无可忍地直接转过头怒视道:
  “谁让你不用?再说你用的了吗?就算你当初没考上学,照你说的,你那城里的大伯怎么不帮帮你?但凡帮一点儿,你能是现在这副熊样儿?可别再念了,我对你家以前的事可没兴趣,有那闲工夫,去把另外两个箱子给我挪出来!”
  女人的话就跟针似的,句句扎进了拐子的心窝,让拐子心里既酸又疼的,他吭哧了两声,最终还是闭了嘴,拖沓着鞋子过去帮女人拖着箱子,又将箱子上的锁钳了下来。
  女人过去将箱子打开,不出意料地发现这两个都是空箱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料想拐子也不能留有什么好东西,女人冷哼一声,轻瞥了拐子一眼。
  那失意的懒汉早就又坐在了那口小箱子旁,宝贝似地将书一本一本地拿出来翻看,时不时地对着里面的笔记傻笑几声,嘴唇咂摸着,似是在回忆什么。
  女人突然有点不忍心,她慢慢地走过去,站在拐子后面,看着书上整整齐齐的笔记,终究没忍住,问道:“你老师当初那么帮你,可你没考上学,他没生气?”
  原本还怡然自乐的拐子乍一听这话,脊背猛地僵直,半晌也没回过头来看一眼女人。
  女人后悔了,她觉得自己似乎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就在女人以为拐子不会回答的时候,拐子突然说话了,声音干巴巴的,像是生锈的车轴发出的“吱呀”声响。
  他说:“俺老师觉得俺的成绩有问题,就去城里帮俺查卷子,可是他回来的时候啥也没说,没过多久,他就被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