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财路
他点了支蜡烛放在缺角的旧木桌上,然后坐在桌前,开始编织竹条,明天就是和孩子们约定好的时间,他要将地上这些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竹条编成一个个玩具,然后摆在屋外的门口,到了第二天早上,那些孩子就会来取,每一个孩子只准取一样,若是谁坏了规矩,就会成为同伴们嫌弃的对象。
有的孩子是从隔壁村庄跑了二十里路赶来的,就为了取一件玩具,因为他做出来的玩具很好看,无论蜻蜓青蛙还是老虎大象,都比市集里卖十两银子的玩具还要精致,拿回去之后一定会让别的小伙伴们羡慕不已。
这一切都是免费的,这样免费的事情,他一做就是八年,从未有一次间断,即便是在他出去嫖的时候。
他认为,为孩子们编织玩具比替别人铸剑有趣得多,尤其当他看见孩子们脸上洋溢的笑貌时,他的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幸福感。
铸造出来的剑可以杀人,可以摧毁别人的家庭和人生,而编织出来的玩具却可以给别人快乐,这就是两者的不同意义。
等他做完十六个玩具,已经是五更时刻,他吹熄蜡烛便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他在午后醒来,门外的玩具已全被取走了,门槛上插着几枝鲜艳的春花,也不知是哪个孩子替他摘来的,他瞧着那些花儿淡淡的笑了。
他用自己种的菜叶熬了点清粥,喝完以后便坐在屋子门口撑着下巴发呆,开始思考今天下午如何消磨这平静而又忧郁的时光。
今天没有太阳,天上有些阴暗,宛若滚滚黑烟般的乌云低沉沉的压着大地,有凉风从竹林外送进来,刮起地上的枯竹叶。
他呆呆的望着飞起的枯竹叶,也不知从纷飞的竹叶间看见了什么,忽然沉沉的叹了口气:
“我何时会如这些落叶一样在风中枯萎,在土中埋葬?”
他自己在问自己,然后又自己回答:
“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竹叶的生命在枯萎时结束,人却并不一样,像我这样的人,即便还没有枯萎落地,难道不也已死去?”
他又长长的叹了口气,从他的叹气声音中,透露出一股死亡的气息,被卷入风里,吹散在竹林中,使得这片天地间充满了凄凉和萧索。
他从腰后摸出个酒葫芦,摇了一摇才想起酒在昨天就已经喝光了,于是他伸手向怀里摸去,只摸到了三个铜钱,而三个铜钱是买不了酒的。
就在他感到忧愁的时候,突然有一壶酒从空中飞了下来,嗖的一声砸向了他坐着的地方,他的眉头赫然一皱,身子已如蟋蟀般跳起,一伸手就将那酒壶抓住。
他没有多想,揭开壶盖便往嘴里灌酒,等到一壶酒全部灌进嘴里,他低下头来,看见了站在对面的青衫少年。
那少年高高瘦瘦的,身躯笔直,一头长发束在脑后,脸上的轮廓清晰而又分明,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一对明亮有神的眼睛。
他好久没有看到过这样明亮有神的眼睛了,即便在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里也很难见到如此动人的风采,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好一个神气的少年!
“你就是李新象前辈?”路朝天打量着眼前这个邋遢迷糊的中年男子,目中露出好奇和怀疑的神色。
中年男子道,“李新象是什么人?”
“八年前,提起李新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附近渴望成名的剑士都会来找他铸剑,因为他铸剑的工艺堪称完美无瑕。”路朝天盯着中年男子的眼睛,回忆着他从别人口里听说的传闻。
中年男子的眼里忽然升起了倦怠的表情,他挥了挥手,似要打发路朝天离去,淡淡说道,“这里没有李新象,只有一个喝不醉的酒鬼。”一边说着,一边转过了身子往屋里走去。
像路朝天这样慕名而来的少年不知有多少人,但全部都已被他拒之门外。
路朝天见他如此,急忙道,“晚辈姓牧,名景焕,是一个一品剑士,听闻前辈铸剑工艺了得,是特地前来求剑的。”
李新象冷笑了一声,道,“你走吧,我是不会帮你铸剑的,这种事情,我早就没有做啦!”
“这么说你真的是李前辈了?还请留步!”路朝天面露兴奋之色,望着李新象的背影激动的说道。
李新象回过头来,道,“是又如何,我为什么要帮你?”
路朝天俯首道,“我跋山涉水千里而来,只为了求一柄本心剑,还望前辈成全!”
李新象道,“这是你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说完,他不再理会路朝天,走入屋中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路朝天呆呆的站在屋外,有些不明所以,他不明白作为一个铸剑师,李新象为什么会拒绝自己。
距离他离开朝县已经有大半个月了,这半个月以来,他每天朝思暮想的都是铸剑的事情,于无意间听说了李新象这么一个人,现在他已经找到了李新象,他相信这就是机缘,自己的本心剑便要自李新象的手中铸造出来。
可是李新象的反应却让他始料未及,眼下还能怎么办呢?
路朝天无语。
面对着李新象的拒绝和回避,路朝天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等待,竹叶飘飞,在他年轻的脸前拂过,他的面色渐渐恢复了平静,目光也是平静的,平静下透露着坚定。
他沉默地站在屋外,夕阳将他的身影拉长,月色又如水一般将他染成了青色,日月变幻,他足足站了三天三夜。
这就是他的性格,当他决定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就会说到做到,并且绝不言弃,这种强烈的成事欲望,就好比一条看见野兔的饿狼,如果要它打消捕猎的念头,除非打死它不可。
他的腿早已经麻了,但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双眼死死地盯着大门,他不相信李新象永远不会为他将这扇大门打开。
过了许久:
“吱——”
终于,门开了,李新象伸了个懒腰,看样子好像已经睡了很久,他厌烦的瞥了眼路朝天,道,“这已是第几天了?”
路朝天道,“三天。”
李新象道,“三天?原来已经这么久了,你一直站在这里?”
路朝天道,“是。”
李新象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比别的人有毅力得多。”
路朝天道,“我只为求剑。”
李新象摇头叹了口气,坐在门槛上,皱眉沉思许久,忽然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为天下人铸了多少柄剑,也不知道天下有多少人因这些剑而死。”
路朝天沉吟片刻,道,“杀他们的人并不是你。”
李新象道,“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难辞其咎。”
路朝天道,“刀剑总不会自己杀人的,真正杀人的不是刀剑,而是人心,罪在用剑之人,剑无罪,铸剑之人也无罪。”
李新象愣住了,他抬起头来凝望着路朝天,就仿佛在看着另外一个人——他不相信这句话是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口中说出来的。
过了良久,他猛地一拍膝盖,站了起来,朗笑道,“好,说得好!刀剑无情,人岂非更无情?只是不知道你对人心的了解又有多少?”
路朝天沉默,他知道自己了解得并不是太多。
李新象又笑了笑,道,“你真的想让我帮你铸剑?”
路朝天眼睛亮了,兴奋的瞧着李新象,道,“当然!”
李新象道,“好,我现在正缺钱用,你身上有没有银票?”
路朝天愣了愣,赶紧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数了数,一共还剩四十七两六文钱。
李新象看都未看一眼,淡淡接着道,“我只要银票,而且起码要三千两。”
牧景怔住,他哪里有三千两?
李新象偷偷瞟了一眼路朝天的神色,道,“若没有钱,就请原路返回吧。”
路朝天皱眉道,“若是我奉上了三千两银票,前辈就一定为我铸剑么?”
李新象道,“不错。”
路朝天道,“我还会回来的。”俯首拜别,转身徐徐走出了竹林。
李新象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摇头无奈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道,“三千两岂是如此好挣的?希望你早点打消这个念头吧,虽然你的确有些特别,但想让我重操旧业,岂非是痴人说梦……”
他自嘲的笑了笑,不再去想这件事情,在他看来,这个少年八成是不会再来找他的了,即便来了,他也不会为他铸剑,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路朝天离开竹林,迷茫的向前走着,他这时才体会到钱的大用处,他之前本有一千两,却随意的花了出去,只留下了少部分准备用来铸剑,他如何也料不到铸一柄剑竟然需要三千两银子,可谓造化弄人,世事难料,颇令他哭笑不得。
但他终究没有因此后悔将银子花掉,其实,无论他做什么事,都极少会后悔,他仿佛天生就是个乐观主义者,在他的眼里,过去的已过去,又改变不了,所以何必去后悔?
只是现在又该去哪里弄这三千两银票?路朝天想不出答案。
不知怎的,他已走到了一个市集里,挤入人群,顺着人流前行,来到一个客栈外,他打算先填饱肚子再说,于是走了进去,叫了两个小菜。
客栈里面的天花上吊着灯笼,晕红的灯光照在黄色土砖砌成的墙壁上,相映成一种温馨柔和的氛围,此时已过了午饭的时间点,客栈里只有几个客人零散的坐着。
路朝天坐的是靠门的一个位置,面对着客栈外的街道,凝视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思绪纷飞,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一壶酒客栈里的阿龙,那个为了钱甘愿屈居在一家小客栈里当杂工的少年。
“钱真的有如此魔力,可以令人甘愿做不喜欢做的事情……三千两,三千两……何处去弄这三千两?”他一边用筷子轻轻敲打桌沿,一边絮絮而念,心早已沉了下去,脸上布满了为难和迷茫的阴云。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另一张桌子上有人在谈论:
“你最近在何处高就?”
“暂时还没有找到去处,你呢?”
“我在一个镖局替人押镖送货,你也可以试试,到时候咱俩也好有个伴啊。”
“也好,一个月多少工钱?”
“大概是六两银子……”
听到这里,路朝天的兴致凉了下去,这样低的工钱,要想凑够三千两银子,岂不是要花费几十年?他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又继续听那两人的对话:
“你可以到市集东街的招工榜上看一看有没有合适的活儿,没有的话就来我这里好了,我是说真的。”
“嗯……到时候我决定了就告诉你。”
“好,不过你要赶紧,过了这几天兴许人家就不会要人啦。”
“是,我一定尽快……”
路朝天没有再听下去,饭菜已经来了,他拿起筷子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不消一会儿工夫已吃妥当,结了账便匆匆离开了客栈,从路人处打听到东街的方向,一路赶去。
招工榜前人群拥挤,此刻榜上共贴着十几张告示,有的是要招店铺营业员,有的是要招工地苦力,有的是要招大厨墩子,有的是要招武馆教头。
路朝天徐徐皱起了眉,因为他发现这些告示上面所写的工钱都令自己不满意,只有其中一张上面没有写明工钱,只写了八个大字:私人保镖,报酬从优。
只有这八个字,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私人保镖?要到哪儿去报名呢?”路朝天喃喃自语。
在他身旁的一人忽然笑道,“小伙子,就你这身板也想去给人当保镖啊?”
路朝天侧头看了那人一眼,只见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小个子,想必是没有多少见识的人,于是洒然笑了笑,道,“你若看我长得瘦就觉得我没有力气,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那小个子笑道,“莫非你是个武士?”
路朝天道,“的确是。”
那小个子道,“那你倒真的可以去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