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夜未央 3
女人街，顾名思义，一条街上卖的都是小女人才感兴趣的玩意儿。
莫星语后来到了香港才知道，湛江的那道狭窄又逼仄的小巷子，其实是仿照着香港的女人街建的。
一样的火树银花，万头攒动，琳琅满目，摩肩接踵。
在香港最开始的几年，星语偶尔会去旺角。若是晚上，同行的人大多会拉着她去女人街。一起的几个人都听不懂粤语，所以来来回回只是瞎逛。
星语对别的都没什么印象，却唯独记得，耳边充斥着叫卖声和砍价声的那种妥帖的感觉。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星语开始说粤语。
莫星语和纪亦路过湛江的这一条小小的女人街的时候，星语好奇地朝小巷子里看过去。
女人街上，不全是女人。但是传到耳边的，大多是女人的声音。
“四十八块，不能少了。”
尖嗓子的女人两手叉腰，蹬着摊位前一个眼里闪着精光的女人。
“四十。”
女人轻柔的声音里意外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看这料子，手工织的布，四十块是肯定不能卖的。”
尖嗓子女人小心地揣起摊位上的手工布袋，别致典雅的青花瓷花纹和女人暗黄臃肿的手指放在一起，很别扭。
“这里的线头都跑出来了，四十我还嫌多呢。”
娇滴滴的女人指了指布袋上一个不明显的脱线的角落，故意装作不高兴地撇开眼去。
星语看清楚了那个女人的脸，觉得她那双贴了假睫毛，开了双眼皮的大眼睛很突兀。
“小姐啊，我算给你看啊。”
尖嗓子女人用手臂遮住了那一点跑出来的线头，抄起一旁桌子上的计算器。
“你瞧瞧，这牌子上写的价钱是六十，一般人最低最低都是打九折。”
女人重重地按着计算器，星语隔得有些距离都能依稀听到摊主按键的声音。
“六十打个九折——看，五十四。”
尖嗓子女人得意地把计算器亮给面前自在地梳理着自己头上的大波浪的女人看。
“我看你是靓女，才好心给你打八折的。真的不能再低了，都已经是成本价了。”
尖嗓子女人净是挑好听的话说，肥大的手指继续在计算器上敲着。
“六十打八折是四十八，没算错吧。哟，你瞧瞧喏——”
尖嗓子女人这个时候也理直气壮起来，腰板子一挺，胸前两团硕人的丰满随着她的动作抖了抖。
大波浪女人听到这话，不高兴了。不过她看得出来，老板是铁了心，没办法，轻哼了一声。
“行了，你帮我把线头给弄回去，四十八我要了。”
说着，女人不甘心地扭了扭身段。
“诶，好嘞。”
尖嗓子女人扬声答应，乐呵呵地拿着布袋子朝里间走去。
“我在这里摆摊都摆了好几年了，不是我吹啊，这价格，这整一条街上都没有人敢卖。”
在外面候着的女人压根没在听摊主的话，蹬了蹬高跟鞋，不耐烦地说，“快点呐。”
“行行行。”
星语和纪亦走过了巷子口，也不知道那两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刚刚那应该是女人街吧。”纪亦想了想，开口问道。
“啊？是啊，在湛江还蛮有名的。”星语回过神，点头。
“之前听楚勋说起过，我还第一次见到。”纪亦看着新鲜。
“也对，你来湛江没几年。”星语了然，“但是我也就去过一两次，里面的东西很多，可我都用不大上。”
“你还小啊。”纪亦伸手摸了摸星语的脑袋，其实他更想搂住她。
“什么啦，我是觉得里面的东西质量好坏不一，才觉得用不上。”星语懊恼地跺了跺脚，她明明都快成年了，一点都不小了啊。
“哦——”纪亦轻笑着，拉长了语调。
“我记得，前面转角有一个报刊亭。小的时候我还经常去，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了。”
星语指了指前面，换了个话题。
“报刊亭？你说帝欧大道和帝平街交叉口的那个……有绿色棚顶的报刊亭？”
纪亦神情古怪地看向星语。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楚勋三天两头要他帮忙带的成人杂志就是在那里卖的。
“你知道那个报刊亭？我认识那里的老爷爷，他还教过我看报呢。”
一想到报刊亭，星语就止不住地怀念那个白胡子眯眯眼的老爷爷，和他手上带着新鲜油墨香的《湛江晚报》。
“看报？”纪亦扯了扯嘴角，难不成那糟老头还是小丫头某方面的启蒙老师？
“是啊，《湛江晚报》。”星语的语气如常。
“哦，这样啊。”纪亦发觉是自己想多了，干咳了几声。
“那个爷爷特别好。”
“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们校门口报刊亭的《儿童文学》卖完了，我问店主有没有别的差不多类型的杂志，然后随手拿起一本封面很好看的书。店主说我拿的那本里面和《儿童文学》一样，都是文章，就怂恿我买。”
星语说起那个店主就来气，下意识地鼓起了腮帮子。
“我就真买了。打开看才知道，那是一本言情的合刊。我那个时候才小学四年级，没看几页就不敢往后翻了，又很怕被别人发现，都不知道要怎么处理那本杂志。”
星语的脸上攀上了一丝微红。
“那后来呢？”
纪亦饶有兴致地看向星语，小丫头很有前途啊。
“诶，你这什么语气啊——”星语害羞地推了一把突然凑近的纪亦。
“后来，我把杂志放报刊亭老爷爷那里了啊。他看到我那副样子，也没说什么，就和往常一样，陪我看报纸。”
“诶呀，反正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别的报刊亭。再后来我学习也忙，连老爷爷那里都不去了。”
星语说完这话，语气里隐约带着遗憾。
“行啊，咱们去看看，说不准，糟老头还在呢。”
“什么糟老头啊？纪亦，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个衣冠禽兽，没句正经的。”
星语不高兴地哼哼，一副孩子气。
“衣冠禽兽？”纪亦叨念起来，暗自琢磨着。
“你看，灯还亮着诶。快点，快点。”
星语拉赫纪亦就朝报刊亭跑。
“老爷爷——”
星语清脆的声音喊得埋头看杂志的老人一个哆嗦，手忙脚乱地收起了手上的东西。
“咳咳——是你这个小丫头啊，好多年没见你来了。”
老爷爷戴着老花镜，脑子清明地很。愣了不久，就认出了眼前这个左边一个泪坑右边一个梨涡的小丫头。
“是我。”
星语拉着纪亦，往前走近了几步，“这是我哥，纪亦。”
老爷爷提了提眼镜，看到了原本站在星语身后的男人。
“诶？怎么是你小子？”
老爷爷可记得清楚，这小伙子每个月都来他这摊子上买成人杂志啊。
“你们认识？”
星语想起刚才纪亦对这个报刊亭的熟悉，也就没有太惊讶。
“那可不。这小子是你哥哥？小丫头我和你说，千万别和他学啊，长得人模人样的，成天都看些什么不像样的东西，啧啧啧。”
老爷爷活了一大把年纪，老来嘴上更是不饶人，怎么直接怎么说，倒是把纪亦说的有些不自在。
“老爷爷，我哥他——看什么啊？”
星语第一次见有人对纪亦这么不客气，不禁好奇。
“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多读书，少想些有的没的。”
老爷爷拿了张报纸，盖住了手下遮着的“有的没的”的杂志，脸不红心不跳地教训着。
“老爷爷，您误会了，那些杂志，都是我顺路给一个朋友带的。像您手上的那种，我都不看的。您放心，我绝对不会把星语带歪的。”
纪亦说着，嘴角忍不住咧开，险些说不下去。
“瞎说什么？”
老爷爷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悠悠地瞪了纪亦一眼，不理会他。
“呃——”
星语尴尬地开口，老爷爷刚才遮杂志的动作太明显，她也瞥到了书名。
“行了，行了，老头子我也要收摊了，你们早点回去，别瞎逛悠了。”老爷爷转身关了风扇，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来，“丫头，以后要是有空，就多过来坐坐啊。”
说真的，他一辈子没有儿女，教莫星语识字，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也是把她当亲孙女来疼。
“好啊。”星语乖巧地答应着，“那我们先走了，爷爷再见。”
“爷爷再见。”纪亦跟着服服帖帖地说了一句。
老爷爷听到纪亦的话，原本只剩下几根毛的胡子都气得竖了起来。
没走几步，纪亦开口道：“那老头还真可爱。”
“他对我挺好的。”星语自言自语地说着。
“看得出来。”纪亦点头。
走到停车场，星语才觉得有些累了。瘫坐在副驾驶座上，连系安全带的力气都没有了。
“安全带系上，路上有探头，查的很严。”
纪亦陪星语闹了一个晚上，却没觉得累。白天都在办公室里看图线，晚上出来算是放松。
“没力气了——”
星语嚅动着嘴唇，声音轻微，若游丝。
纪亦无奈，解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侧过身子，想替星语系好。
星语原本是闭着眼睛的，只觉得有一股熟悉的薄荷香靠近，温热的鼻息酥麻地喷在她的眼睑上，猛地睁开眼。
两个人靠的很近，视线就这么撞在了一起。
星语惊得想扭过脸，也不知道纪亦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星语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温软落在额头上。
一秒、两秒。
纪亦很自然地拉过安全带，唇瓣也离开了星语光洁滑腻的额头。
“吧嗒——”
星语听到了安全带落扣的声音，可又觉得，那是自己心头一小簇烟花炸裂的轻响。
她不敢看纪亦，更不敢开口，双颊微热地转向车窗。
路灯明晃晃地打在车前，窗户上倒映着车内两个人的身影。
许久，纪亦转动了车钥匙。在寂静的夜里，马达声都显得很刺耳。
“走了。”
纪亦说的很平静，再正常不过。可是星语一听到纪亦的声音，整个人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嗯——”
星语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可是，她听到了自己说话的最后，尾音那微微的发颤，小心脏忍不住地跳了三跳。
纪亦装作没有听到，开了车上的音响。
“星闪烁，是否像爱情
一眨眼就要错过
不如说，我们这世界人太多
一软弱就会淹没
一路走来，为谁而奔波
才不断失去下落
虽然爱，逃不过现实的逼迫
我们又何苦太快示弱
别听我说，听内心呼唤
这是否想要的结果
别跟我说，你情愿不死不活
隔着这人海，相濡以沫
许过多少承诺，才懂得把握
情太深，想太多，才擦肩而过
什么都可以错，别再错过我
你在哪里？请跟我联络
别听谁说，听内心呼唤
别再把放弃当洒脱
别跟我说，你情愿不死不活
各自在人海，相濡以沫
许过多少承诺，才懂得把握
情太深，想太多，才擦肩而过
什么都可以错，别再错过我
你在哪里？请跟我联络”
他喜欢听林夕写的歌，车上的歌单里的歌基本都是林夕的。可是纪亦也没想到，自己随手放的一首竟然会是《请跟我联络》。
星语听过这首歌，旋律很好听，歌词也很好。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车子飞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星语趴在窗台上。路灯一盏盏地朝后倒去，忽明忽暗，一闪一烁，像是星星，照在她和他的脸上。
不远处的写字楼上，灯一盏盏接连的灭了。一个个的房间，像是一个个原本鼓囊囊的口袋，随手一拍，就瘪了下去。
楼下立着一根孤零零的公交站牌。牌子下，站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男人的腋下夹着一个褪了色的公文包。公文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男人紧张地拿出手机，看清楚了什么，才松了一口气，看了看时间，继续等着他的末班车。
红灯，车子停住了，有那么一瞬间，星语觉得世界都静止了下来。
很早的时候，星语读《诗经》，总是偏爱这一句，“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虽然，她知道自己这么多年都很怕黑，可也许就是因为得不到，所有每每读到这句诗，她总觉心头一动。
夜如其何？
她也问过自己很多遍。
她想到了垃圾桶边踩着猫步的流浪猫。
也想到了堆在街头各个角落的一堆堆无人问津的共享单车。
还有后街的疫苗中心，和很多年前，她被按在接种室的座椅上打狂犬疫苗的，那很多个晚上……
可是，《诗经》说，夜未央，庭燎之光。
就好像这样的一个晚上，写字楼一点点黑下来，但是另一边，夜市和酒吧，纸醉金迷，灯红酒绿。
也好像，麦当劳门口棕黄色的大“M”，和对街的星巴克落地窗的正中央，那一条荧光绿的双尾美人鱼。
夜未央，是一座城市，素面朝天地，在浅吟低唱。
而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一种叫做情怀的东西，如手心纠缠的长线，如庭燎之光。
所以，人活一世，能择一城终老，是福分。
绿灯亮起来的时候，车里的音乐已经换了一首了。
依旧是林夕的歌——陈奕迅唱的《不如不见》
“头沾湿无可避免
伦敦总依恋雨点
乘早机忍耐着呵欠
完全为见你一面
寻得到尘封小店
回不到相恋那天
灵气大概早被污染
谁为了生活不变
越渴望见面然后发现
中间隔着那十年
我想见的笑脸只有怀念
不懂怎去再聊天
像我在往日还未抽烟
不知你怎么变迁
似等了一百年忽已明白
即使再见面
成熟地表演
不如不见”
“《不如不见》？”星语听着熟悉的旋律，很突然地开口问道。
纪亦没想到星语会突然开口，差点踩错油门，半晌，才回答：“嗯，我比较常听林夕写的歌。”
“林夕？”
“是啊，不过我听得大多是他写的老歌。”纪亦看着眼前空阔的马路，目光深邃，“早些时候的歌，比现在的有味道。”
星语听歌很少看作词人，对“林夕”这个名字仅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十年前，我们听歌都得买实体唱片。那个时候，图便宜，到处找盗版光碟和唱片。哪怕盗版的东西画面和音质都没有那么好，我们也很宝贝地收集起来，都不肯借给别人，生怕他们弄坏了。”
纪亦突然很怀念那个时候，那个年代，在年轻人眼里，音乐算得上是奢侈品。
男生如果要表白，一把吉他就能把女孩子感动得稀里哗啦。
第一次听陈奕迅，才知道，有一种语言叫粤语，它的每一个音节，都可以含情脉脉。
“我就是个老古董，听十几年前的老歌，弹几百年前的古典音乐，呵呵——”
星语听着，点点头。
“你有听过现在网上的那些流量口水歌吗？”
“呃，听过。有一次在奶茶店听到《学猫叫》。”纪亦笑了起来，“说起来，那个时候我还在排队等号，听到这首歌，我奶茶都没拿就直接走了。”
“那还真浪费。”星语开玩笑地说。
“没办法啊，听得我生理不适。”纪亦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嗯。”
星语没再说话，抱着怀里的手包。纪亦一个没留意，车子压过窨井盖，车里的人随之上下颠簸了一阵。
隔着手包，星语突然摸到里面的胸针。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时候再拿胸针显然有些尴尬了。她偷偷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纪亦，不敢看太久，又低下头，脑子里没了主意。
“等下我就不陪你到楼下了，我晚上还要去我爸那里一趟。”纪亦打着转向灯，顺势看了星语一眼。
“哦。”星语在心里有了打算。
“回去早点休息，有事电话联系。”纪亦停好了车，清脆的开锁声随之响起。
“好。”星语犹豫了一会儿，趁纪亦没注意，飞快地把包里的胸针连着盒子拿了出来，不动声色地放在副驾驶座上。
“纪亦。”她叫住了纪亦。
“嗯？怎么了？”纪亦温和地笑着。
星语贪婪地顺着纪亦的眉眼，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完完全全地看了他一遍又一遍。
许久，星语深吸一口气，嘴唇因为抿得太紧都有些发白。
“纪亦，平时工作不要太累，好好照顾自己。还有，谢谢你，今天晚上我很开心。”
星语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她攥紧了拳头，一直看着纪亦，从未有过的坦率，也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嗯？”纪亦隐约听出了星语语气里的反常，皱了皱眉。
星语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发闷，额头上的那个位置似乎还残余着方才纪亦的吻。
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想要留下来，可是她的脑子发昏，让她没有勇气面对这个对她很好很好的，很好很好的男人。
“没什么。那……再见了。再见，纪亦，再见。”
说完这句话，星语幅度很大地开了门，重重地关上，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如风一般，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纪亦没缓过神，车里还氤氲着女孩子清浅的体香。
他朝副驾驶座上看过去，看到了星语留下的包装盒。
他拿起精致的盒子，看清楚了盒子里的胸针——一枚六角星。
拿起胸针，一张纸条随之飘落——
“哥哥，谢谢你的照顾，不知道能为你做点什么，就买了一个小礼物，希望你喜欢。莫星语。”
女孩子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纪亦拿着纸条，想到刚才星语的反常，心细如他，也隐隐有了猜测。
车里的音乐仍旧不紧不慢地放着，不知是不是巧合——
“不如不见……”
绵长的尾声在不那么宽敞的空间里回荡着，纪亦抬头看向沉沉的夜色——
“莫星语，莫星语，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