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夜未央 2
星语听外婆说起过,几十年前,这梨园里还有戏班子。吃过晚饭,临近的人家就摇着蒲扇聚到梨园听曲儿。
外婆打小听得多是越剧,流离辗转到了湛江,听戏的剧种才杂了起来。
湛江梨园的曲子里,外婆最常听的就是粤剧《客途秋恨》。
星语小的时候跟过外婆一段时间,收音机里放着《胭脂扣》,她就似懂非懂地听着如花和十二少的对白,微微地,也能觉察出曲中人的婉转缠绵。
大小两把木藤椅,星语和外婆都各自半躺在藤椅上。星语一沾上躺椅就打瞌睡,外婆则会跟着收音机唱上一两句——
“你睇住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独倚蓬窗思悄然,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又只见平桥衰柳锁寒烟,第一触景更添情懊恼,亏我怀人……”
星语想起儿时的岁月,觉得外婆该是极喜欢《胭脂扣》的吧,都胜过了那个时候邓丽君的《甜蜜蜜》。
其实最早的时候,这梨园还不是戏园,而是明清时候一个官人家的后花园。因着那家夫人极喜欢吃梨,那官人就命人种了一园子的梨树。倒不曾想,它会和戏园子重名。
这兜兜转转,前后不过几十年。可是,而今的梨园里,只剩下积了灰的、坍圮的搭台了。
不过,好在虽然戏台子朽了,园子里的梨树倒一年比一年葱茏。
“还要往前走吗?”
四周虽然有路灯,可是纪亦还是担心往深了走,星语会害怕。
“没多远就可以出去了。我很久没来梨园,想再走走。”
星语眷恋手心独属于纪亦的温度,暗自忖度着,这漫漫长夜,不知何时起,也温柔缱绻了不少。
没走几步,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了广场舞的声音。
星语好奇地看向纪亦,纪亦显然也听到了,脸色古怪。
“去看看啦。”
星语拽着纪亦往前跑过去,纪亦心里一阵恶寒,这十几岁的小丫头怎么对五六十岁的人玩的东西这么感兴趣。
梨园靠马路的一端新建了一座牌坊,牌坊下开辟了一大片空地,想不到阴差阳错地,竟被拿来跳广场舞。
几十个穿着各异的大妈大爷围着一台音响,组成一个方阵。不大的一片空地上,满满当当地挤着三堆人。三种截然不同的音乐各自优哉游哉地响着,真别说,有那么几分和谐。
“你知道之前网上有一句古诗形容广场舞,你知道吗?”
星语倚着牌坊,新涂的油漆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出一片暗红色。
“不知道。”纪亦摇摇头。
“你不是特别厉害嘛,赶紧想想啦。”星语走近,拽住纪亦搭在手臂上的西装外套,撒娇道。
“我读书少,你直接说吧。”
纪亦还真是想不出什么诗歌能和跳广场舞时候放的《小苹果》联系在一起。
“其实你肯定读到过。杜甫的《石壕吏》,‘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形象吧?”
星语看着纪亦变幻莫测的表情,哈哈大笑。
“形象。”
“纪亦,我终于找到一个你不知道的东西了,太不容易了啊。”
星语拍了拍纪亦的肩膀。说实话,星语总是觉得,纪亦就是那种上帝视角一般的存在。
“我不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
纪亦瞥了一眼没大没小的星语,随地就坐在石阶上。
“但是,我总是觉得你那么好,什么都好。”
星语跟着纪亦坐下。
这时有些起风了,纪亦拿起西装的外套,盖在星语的腿上,星语脚边轻飘飘的裙摆这才服帖下来。
“可能是我虚长你几岁吧。等你以后见识的多了,眼界开阔了,心境也就不一样了。那个时候,你应该比现在的我要好的多吧。”
纪亦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彷徨和无奈——如果有一天,他的小丫头越飞越高,他还能不能做那根牵住她的风筝线呢?
“不,不一样。”星语摇摇头,长发垂在纪亦的手臂上,“你那么厉害,韩途都和我说了。”
纪亦愣了愣,才开口。
“其实都是别人传的玄乎,别把我想得太好。”
星语转过身,两只手努力地把纪亦也掰过来。
“我才不信。咱们之间就不能真诚一点吗?”
纪亦知道星语这是误会了,斟酌了一番,不疾不徐地说,“真的。”
“我本科毕业,同级的人很多都去读研了,我当了音乐老师。”
“本来想着完成母亲的遗愿,开了秋亦,到最后,还都是楚勋在管。”
“跟着大学的导师搞数据分析,虽然团队现在是在智麦科技园,但说真的,像我们这样的,还没有IBM的一家分公司里的小职员来的有保障。”
纪亦苦笑着,说起来自己看着忙忙碌碌,可是这么三两句话,就把自己干的事,给全说透了。
“那你17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啊?”
星语低下头,她很想找到自己和纪亦之间,哪怕是微不可查的相似。
“17岁啊……我比别人早一年上学,17岁的时候读高三。”
纪亦抬起头,一点一点地回想着。
“那个时候我也不觉得高三有什么大不了的,喜欢蹭网吧打游戏。有一次我黑进学校的内网信息系统,差点被抓到。”
“我们寝室的人都特别爱玩。快高考的那段时间,读书读的无聊了,开始偷偷搞楼层的斗地主联赛,输赢的赌注就是小卖部的香瓜子和‘双节棍’棒冰。后来被抓到了要处分,班主任看我们都要毕业了,还给我们求情。”
“还有啊,我上铺是一个文科男生,一天到晚就喜欢写情诗。我们全寝室一起帮他追隔壁班的女生,他追了那女孩三年,最后那女生和我们寝室另一个人在一起了。”
纪亦空了好久没说话,这些年,他的记性都不大好了。
“你那个时候有喜欢的人吗?”
星语双臂环抱,声音很淡。
“没有吧,那个时候没这个心思,再加上我上铺的那家伙太惨了,搞得我都有心理阴影。”
纪亦开玩笑地说着。不过,还有半句话他没说出口,就是他高中被表白的次数太多,差点得恐女症。
“那后来有吗?”
星语不知道自己执着些什么,还是不受控制地问出了口。
“后来?”纪亦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才开口,“你猜啊——”
星语注意到了纪亦的迟疑,心里有了答案。
“应该有的吧。”
纪亦没有说“是”还是“不是”,两个人都沉默了。
星语握紧了拳头,这样也好,也足够她死心了吧。自己的哥哥还是哥哥,那些本就显得唐突的心思,早该这样歇了。
纪亦不想提那段时光,也不屑谈及那个人,也沉默着。
许久,还是纪亦先开了口,“你怎么不问问我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呢?”
星语收拾好情绪,努力地装作和先前一样,扬起了语调:“你猜啊——”
纪亦被她这么一噎,一时间不好开口。
他转过头看向星语,星语微微扬着下巴,好看的脖颈下面,精致而突出的锁骨,在暧昧的橘黄色路灯下,倔强又迷人地蔓延着。
星语想了想,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总是觉得,晚上做梦的时候,梦里都很热闹;可是每个清早醒来,才越发觉得,周遭空荡荡的,万籁俱寂。”
所以,对你,我想我有那么一点的,可以说是喜欢吧,这样,我才会没有勇气开口问你。
纪亦也差不多听懂了。他刚想开口说,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就是莫星语你啊,星语就站起身,打断了纪亦到嘴边的话。
“走吧,咱们沿大马路走回停车场。”
她低着头俯视着呆坐在原地的纪亦,言笑晏晏,酒窝和梨涡一边一个,看的纪亦心里发堵。
“好。”
离得梨园牌坊远了,音乐声也轻了下去。
“你吃夜宵吗?”
星语看到快打烊的面包房,嗜甜的小九九原形毕露。
“你想吃什么?”
星语指了指路边的85度C。
店里面的货架基本都空了,他们进去的时候,还剩下一杯海盐奶绿和不多的几种小蛋糕。
“你吃甜吗?”
星语整个人都黏在橱柜上了,看了一遍蛋糕的铭牌,回过头问纪亦。
“随便啊。”
“好。”
星语朝里面喊了一声,“有人吗?服务员?”
一个带着厨师帽的矮个子女孩闻声小跑着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
“您好,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女孩洗干净了手上的面粉。两只手在围裙上来回擦干。
“一份提拉米苏,一杯海盐奶绿。”
女孩微笑着拿出了东西,递上勺子。
“能再拿一个勺子吗?”星语眨巴着眼睛,俏皮地问。
“当然可以。给,拿好。”
女孩子收了钱,就急忙忙地往里面走。
“纪亦,纪亦——”
星语端着托盘,走到坐在高脚凳上发呆的纪亦边上。
“一起吃呗。”
纪亦看着两眼放光的莫星语,宠溺地点头。
“这是提拉米苏?”
纪亦挖了一勺子,滑腻的味道瞬间就唤醒了他的味蕾。
“嗯,超喜欢。”
星语不客气地挖了一大勺,吃得满嘴都糊上了奶油。
“Tiramisu,你知道在意大利语里,这是什么意思吗?”
纪亦优雅地吃着甜点,意味深长地问。
“请带我走。”星语的声音里带着少女独有的对爱情的憧憬,“所以每次吃提拉米苏,都会感觉很幸福。”
“是吗?挺好。”
“嗯——剩下的这小块归我了,你尝尝这个海盐奶绿。”
星语把海盐奶绿往纪亦那边推了一点。
“好。”
一人一勺一口,面包店的慢音乐酝酿着妙不可言的氛围。星语第一次觉得,甜点,原来真的会让人迷醉。
除了高中的时候对小卖部的冰棍贪嘴,纪亦之后都不怎么吃甜食。哪怕吃甜食,也都是哈根达斯、拿破仑这样带着点小资品位的东西。
可是,那天晚上,他没来由的觉得,那半块提拉米苏和半杯海盐奶绿,真的比哈根达斯要好吃。只属于那个夜晚的小甜蜜,就此纠缠了他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