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杨柳依依 3
纪亦含笑地望着身旁埋头吃面的女孩,他还从没见过星语这么狼吞虎咽的时候。
“嗯,我是外婆带大的,外婆别的都不会,就会烧黄鱼煨面,还贼好吃。”星语想到那个时候,就不自觉的笑了出来。
“不过,还是酒嬷嬷做的好吃一点,雪菜很鲜。我外婆自己会腌雪菜,我就记得,每个腌雪菜的罐子里都有一块大石头。”
星语说着,拿着筷子用手比划了一下。
“如果是在冬天,或者开春,外婆会加几块年糕。那种年糕是他们村子里的人自己踩出来的,糯米会多放一点,这样就比一般的年糕要更粘更软,所以像现在,外婆牙齿掉光了都能吃。”
虽然只在老家待了不长的时间,可是那段日子,之于莫星语,就好像是黑夜降临之前最美的一程晚霞。之后的漫漫长夜,时而星辰璀璨,但终归暗无天日。
“下次我做给你吃。”这是纪亦第一次迫切地想学会一道菜。
“你会啊?”星语有些惊讶,似乎在她眼里,纪亦已经是无所不能的了。
“算是吧。”看着星语突然间亮的像黑曜石的眼睛,纪亦不免有点心虚。
“好啊,下次嘴馋了就找你。”星语说完,随手抹了抹油咕咕的嘴唇,坐在长板凳上,身子向左右微微摇摆。
“怎么吃这么快?”纪亦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面前没动几筷子的面。
“好吃呗——”星语半眯着眼,砸吧了几下嘴,意犹未尽。
“对了,你上课说,你去过美国,上学吗?”
星语也看到了纪亦还剩大半碗的面,也反应过来自己吃这么快不大礼貌,就想找些话题,免得纪亦尴尬。
“嗯,去波士顿做过交换生。”纪亦仍旧极其优雅地夹着面。
“有意思吗?”
星语好奇地凑近,少女的馨香缠绕在纪亦的身边,纪亦一个慌神,手上的面没夹好,汤汁溅到桌子上。
“说说嘛,我也想出去。”
星语有这个念头很多年了,却一直不敢说出口,如今在纪亦面前,却没有丝毫的顾忌了。
“还行吧,你想知道什么?”
纪亦缓过了神,暗恼自己刚才的失态。
“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星语也说不出自己想知道什么,但是,远方,永远是一个梦幻般美妙的词啊。
“你确定要听?”纪亦怕星语没法接受。
“说说吧,总不至于是蹲局子吧。”
星语半开玩笑地说,说不出是为什么,她就是想多了解一点自己的哥哥。
“那倒没有。和我租一栋房子的舍友进去过。”
“为什么啊?”星语愣了,她一直觉得,警察是那么遥远的一个词。
“飙车,然后喝了点酒。”纪亦说的很轻松。
“你也会吗?”星语发觉自己并不讨厌这些,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会赛车,也会喝酒,但是不会一起干,也不大喜欢吧。”
两年没碰赛车了,纪亦渐渐觉得,自己开始惜命起来了。
“你在美国考的驾照?”
“嗯,本来想着做公交车,或者走路,但是那个地方实在偏,人也少,路也远,公交车不多,出租车又很贵,最后没办法就去买了一辆二手车,顺便考了驾照。”
“你用二手车去玩赛车?”星语实在没法想象。
“那不会,俱乐部里有车子可以借。”纪亦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
“在俱乐部里,如果没有比赛,一群人开车到就近的啤酒厂,也不用开得太快。到酒厂那里,买了几箱的啤酒,就坐在酒厂外面废旧的酒桶上,喝酒、聊天、唱歌。”
纪亦说着,碗里的面也吃了大半。
“那不是回来会酒驾吗?”星语睁着大眼睛,很好奇。
“有些人不大喝酒的,比如,我。”
纪亦指了指自己,他的确不大喜欢喝酒,开了秋亦也不全是他的意思。他顶多平时兴致上来了喝上一杯,说白了,就是情调。
“你们就干喝酒吗?”星语又凑近了一些。
“不会啊。有的人会带上尤克里里,或者口琴,还有鼓,那里几乎所有人都会弹,会唱,会敲,会吹。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接触尤克里里的。”
“刚开始我不会,他们拉着我说,试试,我就试了几个音。其实根本没有调子,但是他们很兴奋,‘这就是音乐啊,一切都是音乐。’从那时候起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买了自己的尤克里里,有些时候会琢磨几首上个世纪的古董,但大多时候,是和俱乐部一起弹唱。”
纪亦说到这,顿了顿,想了很久,才继续开口。
“不过,后来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
“你知道吗?在美国,吸大麻不犯法。”
纪亦想着怎么措辞才不至于吓到星语,一时间,话说了一半就没了下文。
“是吗?所以你俱乐部里的人想让你也吸大麻?”星语隐约有了猜测。
“嗯,差不多这个意思。其实很多留学生都吸这个,没什么特别的。”纪亦耸了耸肩。
“你没有吸吧。”
星语顿时不大确定了,但是她真的不希望纪亦和大麻扯上关系。
“没有。我受不了俱乐部里到处都是的那个味道,就再没去了。”
“我后来的一个舍友也吸这个,还会做成果冻拿来卖。每次他制作大麻,他那间屋子就很呛。”
纪亦不大喜欢那个在美国随处都可以闻到的味道,皱了皱眉。
“有一次,我的舍友在附近送外卖,送到一半突然折回房子里。我看到他回自己的屋子里,拿了一只长烟斗,扔进几块冰晶片,然后就有烟冒出来。他使劲地吸几口,接着咳上两三分钟,咳完才下楼继续送外卖。”
“咳嗽?”
“嗯,我也问过他感觉怎么样,他就怂恿我,说自己抽了就知道。”
纪亦放下了筷子,拿纸巾擦了擦嘴。
“而且,和我一起去波士顿的学长住在一个小村子里。他后来说起来,那个村子里面,到处都是乱扔的针头,他还看到过交易毒品的场面,所以他在晚上都不敢出门。那些可比大麻可怕多了。”
“嗯。”
星语不知道怎么评价,她讨厌毒品,不只是因为毒品本身,更是因为魏伊人提起过,她的丈夫是个缉毒军人。
她永远记得,禁毒宣传的那天,魏伊人看着展览里的照片,埋在自己肩膀上哭泣的模样。
“阿深,还回来吗?”
“你说你就去两个月,现在已经半年了。”
魏伊人断断续续地絮叨着,莫星语轻轻拍着魏伊人。她第一次发现,那个总是笑得露出小酒窝的魏伊人,原来也会这么的无助悲戚。
“魏老师……”
“他是我丈夫,我是他遗孀,可笑吧。”
星语拉着摇摇欲坠的魏伊人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薰衣草味的湿巾。
“你也用这个啊。”
魏伊人闻到熟悉的味道,整个人也渐渐平和下来。
“嗯。”
魏伊人不知道的是,自从那次去了天荒坪,星语的口袋里总是有一包薰衣草味的湿巾。
“那天阿深回家过的,他陪妞妞去了游乐园,又做了晚饭,还陪我去帝港城买了口红。”魏伊人神色迷离。
“第二天的凌晨三点半,他走了。那一次,他破天荒地说,他要离开两个月。”
“我很奇怪,因为他明明刚出任务回家,而且,哪怕他极力掩饰,我也注意到了,他身上有伤。”
“可我还是没有和他道别,我以为,那一次会和以前一样。”魏伊人有些懊恼,双手捂住脸,泪水满了出来。
“后来我一直等,我每天都擦上他买给我的口红,可他最终也没能看到。因为政策没有放开,我不得不亲手流掉我们一个半月大的孩子。”
“两个月过去了,他没回来,一直等到妞妞的生日,阿深还是没有回来。”
“我知道,他出事了。但我一直觉得,阿深是能回来的,他甚至都没有和我道别过。”
“三个月过去了,他没回来,他的上级来我们家,他们让我节哀。我问他们,阿深怎么死的。他们很为难,最后也没告诉我。”
“后来,阿深的一个战友找到我,我才知道,阿深,是死在戒毒所的。他的任务暴露了,留了一条命,却被那些人喂了毒品,是戒不掉的那种。阿深最后一次回家,就花光了他所有的意志力。他在戒毒待了三个月,没撑过去。”
撕心裂肺的痛,不共戴天的恨,和无能为力的苦……
等星语转身看向魏伊人的时候,她早就泣不成声。
“我爱他,我真的爱他。”
魏伊人握住星语的肩膀,这个时候的她,真的需要一个有温度的依靠吧。
“我知道。”星语安慰道。
“不,你不知道。”魏伊人猛地抬高了声音,语气里带上了不容置疑的严肃。
“爱一个人,会用尽整个生命的。”
星语不记得那一天魏伊人怎么离开的,但是她开始很讨厌毒品。
“怎么了?”
纪亦看星语幽深的神色,立刻停了下来。
“没事,继续说你的舍友吧。我想听。”
星语喝了一口桌上的凉茶,抛开了先前的情绪。无论如何,她不想扫纪亦的兴致。
“好。他是学政治的,所以有些时候会很偏激。有一次邻居家的屋顶挂了南北战争时候南部联盟军的军旗,他在我们面前很生气地骂了那户人家一个晚上,然后大半夜又爬起来,硬是跑到那户人家的屋顶,把军旗给拔了。”
纪亦笑了起来,星语也被逗笑了。
“那户人家没发现吗?”星语问道。
“当然发现了,估计最后把旗子搬回家,当祖宗供起来了吧。”
纪亦用筷子敲了敲碗的边缘,看着星语笑意涟涟的面孔,不觉间,又是一阵恍惚。
似乎是无意的,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彼此,两张笑脸,映在彼此的瞳孔上,也不知道,是谁的心湖,泛起了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