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青青子衿 2
星语也不知道，他和她，到底算是什么。
那天从超市出来，星语就把明信片藏在书桌里最角落的位置，半天也没敢拆开包装。
【就从“亲爱的范予昕”开始写吗？】
【不行，别人会知道的。而且，那样太普通了。】
【“亲爱的路西法”？】
【不不，不好听。】
【那就叫“亲爱的路”吧。】
星语支着脑袋，没有和往常一样看着窗户一边高到窗沿的树枝，而是直愣愣地盯着走廊一端。
她有些喜欢这种狩猎者一样的游戏，她坐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用足够的耐心等待着他大喇喇地走过她们班门口的那一刻。
他的身影从后门消失，然后出现在窗户里，虽然只露出了上半个脑袋和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接着他又会在前门出现。或者反过来。星语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贪心过，可就是怎么看都不会满足。
她开始记录范予昕走过她班门口的时间点，然后默默推算着他下一次出现的时机。
她的视线跟着他轻快的步子，可是又不自觉的在他透过敞开的大门朝里面看过来的时候，慌忙移开。
头顶上嗡嗡作响的电风扇让她有些烦闷，星语有些庆幸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一切，她恨透了那些似有若无地禁锢着她的枷锁和审判，毕竟，她觉得，如今这样，谁都没有立场指责，一种毫无指望又如同空穴来风的暗恋吧。
“上课。”
班主任王艾踩着一如既往的高跟鞋，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丈量出来的，和她那一丝不苟的齐整的头发和熨烫过不留一丝褶皱的衣裙一样。
作为课代表，星语自然了解王艾有多么的严谨。
作业必须在晚上九点前收齐叠成一摞放在她办公桌的最右角，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必须到办公室拿回她批改完放在左上角的作业。
上课绝对不拖堂，每一节课都像是用分割线描画出来的，分秒不差。
不得不说，王艾的教学质量永远是年级里最好的，但是，星语并不能感受到王艾对文字和生活的热爱。
星语莫名地想到这么一句话——最最滥情的人其实是最爱无能的。
想想又觉得这么形容不大合适，星语摇了摇脑袋，整好坐姿准备听课。
王艾摊开备课本，出乎意料地，她顿了一会儿，说道：“上个礼拜忘了说，从今天开始，作息表换用夏时令了。两点半之后要去跑操。体育委员留意一下。”
说着，王艾看了看手表，拧着眉头开始上课。
星语听到这个消息，心头猛地一跳，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范予昕，也许她又可以正大光明地看着他了。
“下课——莫星语来一下。”
听到自己的声音和下课铃声完美融合在一起，王艾才缓和了脸色，朝星语招了招手。
“早上他们开实习老师教学指导大会，所以花老师没能来听课。待会儿你复印一份我今天的教案，送到她那里。我刚好有点事儿。”
王艾翻动着自己的备课本，用书签夹住了页码，才郑重地递到星语的手上。
“我下午要备课，你复印完务必在中午之前放到这个地方。”说着，王艾指了指办公桌的正中央，还用手指画了一个矩形。
“好。”星语知道王艾的规矩，没有多说。
“对了，有兴趣参加作文比赛吗？”王艾晃了晃不知哪里变出来的邀请函，“精英杯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我只能拿到五个初赛名额和两个直接进复赛的推荐名额，晚上值课我会在班里说，你考虑一下。”
星语愣住了，作文比赛？
她还记得魏伊人在初一那次省作文比赛之后把自己交到办公室的场景。那个时候星语才刚入学，就洋洋洒洒地在现场作文比赛写了一篇《谈精致利己主义》。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有些好笑。
“你为什么会想到写这些东西？”
魏伊人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是有一点惋惜。
“前两天看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忍不住想学着那个样子写。”
星语显得局促不安，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脑子一热就会想要模仿。
“你喜欢钱钟书的文章？”
“嗯。”星语点点头
“最喜欢哪一句？”
魏伊人紧皱着眉头，问话的语气都有些严肃。
“猪能否快乐得像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人容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看的见的。”
星语也是无意间看到这句话的，可是越读越觉得有味道。
“喜欢他什么？”
“冷幽默。”
“平时你都会读什么书？”
“啊？”星语有些被问住了，她想了想，才回答，“小学喜欢白落梅的文字，觉得很婉约，但是到初中就不看了。”
“白落梅？”
“嗯，我们一个班的女生都抄录她的句子，随笔作文都较劲儿一样地学葫芦画瓢。”
“最近不看她的书了？”
“嗯。我想读一些不那么小女生孩子气的东西。”
“孩子气？我前两天还在看她的《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啊。”
“老师也喜欢她？”
“算不上吧，碰巧看到吧。”
“也不是孩子气，她的文笔真的很好。就是，我觉得大人会看一些更有哲理的东西吧。”
“你才几岁啊？就想着自己是大人了。”魏伊人轻笑着，却没有嘲笑的意味。
“这不一样，我能感受到脑子里有很多想法，但是我没法捕捉到它们，甚至我抓住了，也没法用足够的逻辑和论据来支撑它们。魏老师，你能想象那种憋屈的感觉吗？”
“我理解。我并不是反对你读钱钟书，更何况，我也经常读。但是，莫星语，你要知道，在你这个年纪，甚至都没有自己完整的价值体系和清晰的判断能力，不应该读太多激进和强辩论的东西。”
“我……”
“我不是在责怪你，我应该自责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潜龙在渊，腾必九天。我看得出来，你莫星语和别人不一样。但是，周易乾卦中又言，初九潜龙勿用。所以无论读什么书，切忌操之过急。”
魏伊人说话的时候特别有魅力，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众星拱月一般对她洗耳恭听。
“那我应该读什么？”
“看点吧，其实生活中的很多东西，你见得多了，个中道理自然就有了论断。”
魏伊人想了想，手指敲了敲桌面，一个接着一个名字往外蹦，“你既然喜欢钱钟书，也可以看看杨绛的《我们仨》，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红楼梦》。”
说着，魏伊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还有讲老上海的《长恨歌》或者张爱玲的，我觉得他们都有一点《红楼梦》的影子。如果对外国文学感兴趣，你也可以读一点茨威格和简·奥斯汀，或者阿瑟·克拉克的科幻……”
星语勉强记下几个名字，有些跟不上魏伊人的节奏。
“不过呢，不要看得太快了，可以停下来写一点批注，我就经常这么做。”
魏伊人说着，随手拿起办公桌上的一本看到一般的书，随着魏伊人翻动书页，星语能看到长长短短的眉批、旁批和行批。
“当然，不是字字琢磨，只有读到触动自己的地方才写下一点东西，就像是你说的捕捉自己的想法。”
星语有些震撼，进而有些羞愧，自己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一定很可笑吧。
“对不起，这次比赛我弄砸了。”
“以后还有很多机会，但是，千万不要再把作文比赛当做自己平时蹦出来的各种想法的出气筒了。”
魏伊人整理好书桌。她的办公桌总是摆的很满当，但不会觉得杂乱，甚至有一种充实的妥当感。
“谢谢老师。”
这是星语在开学的短暂惊艳之后，第一次面对面地和魏伊人说话。星语深深鞠了一躬，才转身离开。
“这孩子——”魏伊人笑着摇摇头。
王艾敲了敲桌子，清脆的声音扯回了星语的胡思乱想。
“看你今天老走神，上课的时候也这样。”王艾说话总是很严肃，似乎她一开口，不管你有错没错，你都忍不住会想要认错。
“啊，比赛是什么时候？”星语指了指邀请函。
“初赛是七月份，复赛是十月份，总决赛是十二月份。”
王艾递过来一张邀请函，星语看到上面张扬的大字——“精英杯”，她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好好准备一下吧，如果能拿到全国一等奖，就能拿到清华北大的自主招生名额。”
王艾对各种考试都很有研究，星语感激地朝王老师点点头。
“去吧，晚上我会在班里说的。”王艾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复印别忘了。”
“嗯，我现在就去。”
星语走出办公室，阳光有些刺眼，她伸出手遮了遮太阳，朝油印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