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明信片
星语原本还有些沮丧,从厕所回来好一会儿,她都有些颓丧地趴在桌子上。
她发觉自己是在吃醋,可是,她竟然有些眷恋那种感觉。如同涨潮时候的巨浪一遍遍拍击沙滩,那种陌生的,却近乎本能的感觉也乐此不疲地冲刷着星语有些干瘪甚至老态龙钟的心房。
早读班里没有什么声音,似乎除了刚开学的几天,早读都比晚自修还安静上许多。
星语终于抛开了心里的情绪,和往常一样,读上一段辛波斯卡。
魏伊人教她读诗的时候,总是随手翻开一页,甚至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已经读过这一段。
她说,她喜欢极了那种随意翻开一页的读诗的感觉。当你把选择权交给未知,似乎这个样子,每每读到一段美妙到忍不住想要背出声来的诗节,你会越发地感激生活的启示。
“那如果翻到不喜欢的呢?”
“当你真正地喜欢一个诗人的诗,一定是因为喜欢她的灵魂。所以,你会喜欢她的其他的诗。”
“但我真的只是喜欢这一首诗呢?”
“那就换一个诗人吧。”
“可是我喜欢那一首诗。”
“也许是因为,你没有读懂那首你以为自己喜欢的诗。”
“有可能诗人自己也不喜欢自己写的某一首诗呢?”
“可是,那才是完整的诗人啊。”
那一天的对话像是绕口令,可是从那以后,星语也习惯了随机地读诗。
竟然是《一见钟情》,星语倒吸了一口气,她开始慨叹上苍那敏锐的洞察力了。
班里实在安静的有些可怕了,星语压低了声音,可是语气里的战栗还是出卖了她的激动。
“他们彼此深信
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
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
但变化无常更为美丽。
他们素未谋面,所以他们确定
彼此并无瓜葛。
但是,自街道、楼梯、大堂,传来的话语——
他们也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我想问他们是否记得——
在旋转门面对面那一刹?
或者在人群中喃喃道出的“对不起”?
或是在电话的另一端道出的“打错了”?
但是,我早已知道答案。
是的,他们并不记得。
他们会很讶异
原来缘分已经戏弄他们多年。
时机尚未成熟
变成他们的命运,
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
阻挡他们的去路,
忍住笑声,
然后,闪到一旁。
有一些迹象和信号存在,
即使他们尚无法解读。
也许在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有某片叶子飘舞于肩与肩之间?
有东西掉了又捡了起来?
天晓得,也许是那个消失于童年灌木丛中的球?
还有事前已被触摸层层覆盖的门把和门铃。
检查完并排放置的手提箱。
有一晚,也许同样的梦,
到了早晨变得模糊。
每个开始
毕竟都只是续篇,
而充满情节的书本
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
星语合上书,她有些好奇,是不是,在哪个街角,她也曾经和他擦肩而过,没有一个眼神,心跳也不曾快上一拍,倘若真的如此,那命运在过去的那些故弄玄虚的安排岂不是显得笨拙可笑?
抬头看向走廊,不过是两三天,星语发现自己很习惯这个动作。她看向敞开的门口,像是等待什么东西入镜的傻瓜机。
所以,当她真真切切看到范予昕走进了自己的镜头时,星语的手狠狠地握紧了诗集。
范予昕也不知道去哪里过,回来的时候,原本标志性的鸡窝头也没有那么凌乱了。他就这么霸道地占满了星语整个视线,朝阳的暖光斜打在他的左半边身子上,在他的眼镜片上反射出彩虹一样五彩条纹。
星语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往教室里面看了,但是她好像看到他在朝着自己笑,迎着朝阳,背对阴影,可她分明从那笑容里感觉到了堕落的气息。
“路西法——”星语不自觉地喃喃。
异乎寻常的地,她并不反感这个词,反而有一点窃喜,似乎这个名字是独属于她对他的称呼。它不是一个冷冰冰的代号,而是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想着的,说起来的,写下的,称呼。
她有一种渴望,她想写下这个名字,用一种可怕的占有欲迫使自己再也不会忘掉他的故事。
她想写一封长信。
那是星语第三次走进学校超市,可是她横冲直撞的样子又好像是第一次去那里。星语有点害怕别人会认出自己,毕竟如今的自己是这么的离经叛道。
她记得易微说起过,超市有很多信纸,都带着好看的花纹。她问易微什么样算好看,易微歪着脑袋,半天也说不出来。
星语不敢问别人,她沿着一排排的货架,眼睛上上下下地搜寻着,还得留心着身边有没有熟人。
渐渐地,这种时刻戒备和提防丝毫没有让她感到疲惫或是恐惧,她开始兴致盎然地享受着这种隐秘而刺激的感觉。
她找到了口香糖,方便面,沐浴露,冰淇淋,甚至把整个超市都绕了一圈,或许是两圈。不过星语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她和其他来超市的人一样,都用审视和挑剔的目光耐心地寻找着自己的猎物。
星语不再显得畏缩,甚至在经过什么有意思的货架时,会停下脚步,琢磨琢磨那些小东西。
她仔细地读完了方便面的配料表,找齐了同一个牌子的所有味道的饮料,还会有些幸灾乐祸地找出过期了一天没有及时清理掉的面包。
星语觉得自己这样是在做极其精妙的掩饰和伪装,像是间谍做任务的时候往往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意识到,自己的想象力开始变得丰富,像是刚生产完的妇女汩汩而出的母乳。似乎每一个想法都是那么的妙不可言,以至于,在她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她的步子都变得轻盈,神色也轻松了许多。
她竟然会主动地朝认识的人笑笑,或是招招手,而不是和往常一样,低着头数着地上被轮子压出来的微不可查的坑洞。
她开始享受酝酿着荷尔蒙气息的空气,她隐隐约约闻到了槐花和栀子花的香气,那种此消彼长却水乳交融的味道。可是,无论是什么味道,都能毫不费力地调动星语内心难以抑制的躁动。
她想要高歌,唱诗,赞美,她陷入了一种微妙的矛盾之中。她害怕别人探知了她的心思和她自以为藏得很好的秘密,可她又坐立不安地想要昭告天下——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活的更加的恣意妄为了。
她笑了,可又不敢笑出声来;她厌倦了那种时时刻刻都有被当做疯子的可能的生活,可是她觉得这个时候的她才真真切切地像是个疯子。
她不再害怕那些恶心的字眼,甚至于,越发无畏地拥抱它们。堕落、靡烂、欲望、放纵……似乎有一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一切才是完整的她。而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她会为自己和这些词有了牵扯而自豪。
可是,当她转了好多圈都还没有找到信纸的时候,星语不再有先前的欢快和悠闲。她犹豫了一会儿,走到收营台,有些羞涩地问出了这个她不愿和别人提及的事。
显然收营员没有觉得信纸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只是散漫地指了指星语的背后。
星语转过身,当她看到一个架子的信纸和明信片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简直蠢得可以。
她甚至没法想象走过她身边的人看到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转了一圈又一圈,钻研着没什么价值的说明书和营养成分表的时候,是不是会对她嗤之以鼻。
星语还是蹲下来选信纸了。的确很好看,但是更适合收藏。
星语有些泄气,刚想起身,余光瞥到架子一边摆列着的明信片,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思无邪?”
星语拿起一盒明信片,看着封面的水墨画,有些意动。
“喜欢《诗经》?”
星语没想到这个时候会碰到纪亦,感觉手里的明信片放也不是,拿也不是。
“没,就觉得好看吧。”星语索性就拿去结账,也不敢多看。
“挺好。”纪亦跟着星语走到收营台,“今天感觉你气色不错,有什么开心事儿?”
星语猛地一惊,狐疑地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纪亦,摇了摇头,“哪有啊。”
“你在超市里转了三圈,边走边傻笑,都没看到我——”
纪亦话说到一半,语气里带着点委屈。
星语生怕他还会蹦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出来,连忙打断。
“我改,我改。”星语看到纪亦拿着一盒口香糖,晃了晃手里的学生卡,“我请你吧,算作赔礼。”
纪亦挑眉,点点头。
“你每天都这么早来学校?”
两个人并肩走出了超市,星语虽然收敛了刚才的恣意妄为,可语气上和往常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
“懒得自己做饭啊。”纪亦回答的理所当然,“要是你经常来我家蹭饭,估计我就不会这么懒了。”
“受宠若惊啊。”星语咋舌。
“分明是恃宠而骄。”纪亦渐渐显露出自己毒舌的一面。
“这可是你说的,倒时候我真去蹭饭了你可不能赖账。”
纪亦看着星语傲娇的样子,心里是说不出的欢喜。
“话不要说这么难听嘛,那叫赊账。”
“你要脸吗?”
星语用手肘顶了顶纪亦,冷哼了一声。
“我这不是担心我这当哥的养不起你的胃口嘛。”纪亦摸摸鼻子,宠溺地朝星语笑笑,“好啦,和你开玩笑的。”
“你接下来干什么啊?”
“赚奶粉钱养你啊。”
“有完没完啊?”星语撸起袖子,一副要干架的样子,“不和你说了,我还有课呢。”
“嗯,有空一起吃中饭呗?”
“在学校影响不好吧。”星语有些为难,暗自腹诽:我还想着能偶遇范予昕呢。
“那带你出去改善伙食?”
星语本想拒绝,可是想起前两天答应悟生要去酒嬷嬷那里,便又答应下来,“明天可以吗?上完音乐课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行,那你不许逃课啊。”
星语俏皮地吐了吐舌,便朝教室跑了过去。
“这丫头,发春了?”
纪亦扯了扯嘴角,走到停在超市门前的车前,往嘴里塞了一颗口香糖,才坐了进去。
不过,不得不说,男人的直觉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