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天荒坪 3
星语气喘吁吁地推门进去,也才刚进门的魏伊人回过头,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没有,和许安出去逛了一圈。”
星语的脸有些发烫,想到刚刚的情景,心虚地撇开了视线。
“擦擦吧,大冬天的都出这么多汗。”
魏伊人递过来一片湿巾。星语有些羞赧,刚想接过,目光触及魏伊人的手,却晃了神。
虽说是手掌朝上,但是星语还是看得很分明,那只手曲线柔和,手指没有那么修长,但是比例很好,指节之间的距离也恰到好处。拈着纸巾的时候,手指间互相错开,暗色的阴影和白皙的手面交叠,最自然的构图却让星语不禁看痴了。
“拿着啊,干净的。”
魏伊人的手递近了一些。星语回神,刚想拿过湿巾,魏伊人却走近了几步,眉眼一弯,抬起手替星语擦去了头上的汗。
“你看看你,都要流到眼睛去了。这么大的人了,真是。”
星语听着这话,整个人都不自在了。薰衣草的味道在鼻息间缠绵,心底却绵绵密密的噙满了暖意。
魏伊人随手把湿巾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拍了拍星语的肩膀,注意到星语帽子上的猫耳朵,饶有兴味地拽了两下。
“真可爱,哪儿买的?回头我也买一件。”
魏伊人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也许是宾馆的暖气的缘故,魏伊人的卧蚕都带上了一丝娇嫩的粉红色。
“妞妞也喜欢这样的吗?”
星语知道魏伊人的女儿差不多四五岁的样子。
“她啊,算了吧,她最喜欢的是黑猫警长。”魏伊人有些无奈,“全家就我喜欢这样的吧。”
星语附和地笑笑,心底有些小雀跃。
“诶,对了——”
魏伊人走到床边,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抬头叫住星语。
“我看,班里的同学,他们都挺玩得开的。其实,你也可以试着和他们一起呀。”
星语听到这话,手指抓紧睡衣的下摆。
“我不玩游戏的。”
“呃,这样吗——其实适当玩玩也好,总不能永远一个人吧。”
魏伊人斜靠在床头,从包里拿出了一本诗集,看也没看就随便地翻开一页,眼睛温柔地看着有些别扭的莫星语,手指摆弄着夹在书里的树叶书签。
“怕上瘾。小时候和表哥玩跑跑卡丁车,没日没夜地一直玩,后来把眼睛玩坏了,就再也不碰游戏了。”
星语知道自己就那副德行,喜欢一样东西就钻到底,要是决心不碰也是丝毫不沾染。
魏伊人歪着脑袋,看着星语看了好久,把诗集立起来,支着下巴。
“那你有什么爱好吗?或者消遣?”
星语站的有些拘束,拉过旁边的椅子反着坐下,两只手交叠着放在椅背上,侧着的脸贴着手背。
“都是一时兴起的那种。小学的时候流行玩魔方,我自己琢磨出来了就觉得没意思。后来玩九连环,有一次上课还被没收过,也是不出一个月吧,觉得都是套路,就不玩了。反正,小时候什么都喜欢,乐器啊,画画啊,围棋啊,都是这样,考级考完了,比赛拿奖了,就没兴趣了。”
星语也很无奈,说起来自己这么大,唯一没有放弃的就是学习了。
“小小年纪,倒是花心。”魏伊人轻笑着,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星语鼓起腮帮子,心里暗自腹诽“谁叫我学得快啊。”
“喜欢音乐吗?”
魏伊人没有在意星语不服气的模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问道。
“我学过弦乐。”
“有接触过古典音乐吗?”
魏伊人收了收笑意,只是嘴角留着一丝很浅的微笑。
“没有。我又看不懂五线谱。”星语嘟囔着。
“我觉得你可以听听巴赫。他的音乐很纯粹,我经常一个人听,挺好。”
魏伊人说着,手指不自觉地在书页上弹拨着钢琴的旋律。
“不过,虽然我不常听柴可夫斯基,但我蛮喜欢老柴的《佛罗伦萨的回忆》。我觉得这首六重奏里有一个不会老去的国度,让我很向往的一个地方。”
魏伊人陶醉在脑海中的旋律里,整个人也隐隐约约蒙上了一层圣洁而温和的光辉。
“其实以前教我弦乐的音乐老师也很喜欢古典乐,但是她说的音乐鉴赏,我自己听的时候,都听不出来。”
魏伊人回过神,看着星语的一张苦瓜脸,乐了。
“其实,我也听不明白什么演奏技巧,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很偶然地放着一个碟,然后又很偶然地听到了一个小调,再然后,心跳忽然快了一拍,眼泪就倏忽间下来了。可能那个时候,你就会喜欢上它了。”
星语有些无措地看着魏伊人,这个样子的魏伊人和课堂里的魏老师不一样。现在的她像是一个长辈,也像是一个朋友,似乎愿意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展开在你的眼前。她在笑,你甚至都可以触碰到她眼里的暖意。
“前些天我读《看不见的城市》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句话,‘听的人只会记得他所期望听到的东西。决定故事的,不是讲话的声音,而是倾听的耳朵。’所以,一个人懂音乐,说到底是懂自己。这样子,就永远不会觉得孤单。”
星语抿着嘴唇,没有接话。
“扯远了,不过,人总是要有点癖好的,过的自在。”
魏伊人端着诗集,翻动着书页,似乎是在找什么诗节。
“你每天都读诗吗?”星语有些好奇。
“嗯,算是我的癖好吧。”魏伊人俏皮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妞妞两三岁的时候,晚上缠着我要我读诗,不要听童话故事。也不知道她这小脑袋怎么长的。”
“挺羡慕她的,我的睡前故事啊,就是各种心灵鸡汤。”星语无所谓地笑笑。
“找到了!”魏伊人有些兴奋,像是孩子找到箱子最底下的八音盒。
“什么?”星语站起身,把椅子推回原位,也在自己的床边坐下。
“你都收拾好了吗?准备睡觉了?”魏伊人的眼睛里都闪着光。
“差不多了吧,明天还要早起。”星语说着,先打了个哈欠。
“好。你躺好,诶呀,平躺,这样听得明白些。要开始读诗了。”魏伊人理了理头发,又坐端正,轻咳了几声,才开口。
“《种种可能》辛波斯卡”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把一切都归咎于理性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离去。
我偏爱和医生聊些别的话题。
我偏爱线条细致的老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天天庆祝的不特定纪念日。”
念到这一句,魏伊人微微顿了顿,看了一眼已经半闭着眼的星语。
星语没有丝毫的睡意,只是觉得,魏伊人的声音和上课的时候一样好听。好像是风铃响起来的样子,很清脆;又好像是麦浪倾倒的时候,很柔软。
你甚至找不到一个很贴切的形容词来形容这种感觉,但是你只要听着,就会想到你所能想到的,一切的美好。
美好到,你似乎是看到了春天。
魏伊人低下头,继续往下读。
“我偏爱不向我做任何承诺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
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胜过征服者。
我偏爱有些保留。
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胜过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胜过报纸头版。
我偏爱不开花的叶子胜过不长叶子的花。
我偏爱尾巴没被截短的狗。
我偏爱淡色的眼睛,因为我是黑眼珠。
我偏爱书桌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胜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
我偏爱自由无拘的零胜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
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
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读完了,没有人说话,魏伊人关了灯,两个人,在黑暗里,星语觉得,这一刻,她的心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