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魏伊人 2
“为什么还没有醉啊？”星语的声音都有些哑了，双手紧紧地握着空酒杯，指节都有些泛白。
纪亦明白这种感觉，越喝越清醒。到最后，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吐到天亮，然后瘫倒在大理石地板上，透心凉。
“别喝了，乖。”
纪亦夺过了酒杯，换上了酸奶。
“为什么？”
星语湿漉漉的大眼睛就直愣愣地盯着纪亦，双颊绯红，两行晶莹剔透的泪痕很突兀。
纪亦心头一软，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想把小丫头揽在怀里。
“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矫情？”
星语讽刺地看了纪亦一眼，也不在意面前到底是什么，端起酸奶就灌。
“你知道我怕黑吗？”
没有了刚才的醉意，星语的语气清冷得像是和一个陌生人说话。
“你们都不知道。”
“我以前不怕黑的，甚至可以说我每天最兴奋的时候，就是在被窝里点着手电筒写批注。写完以后，我就对着月亮说一会儿话。”
“那个时候的地板真的很凉，我担心吵到舍友，都是光着脚走到阳台上的。我们的阳台有防盗窗，我就透过牢笼一样横横竖竖的防盗窗，看着那个被钢管切割得七零八落的月亮，很满足，很喜乐。”
星语顿了顿，声音越发沙哑了。
“那个时候，大家都在传，魏老师太年轻，学校不会让她带初三的。”
星语皱着眉，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愤怒。
“我就想，如果我多学一点，优秀一点，是不是就可以留下魏老师。”
“后来，我拿了全校第一。”星语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的自豪，“谁都不知道，我入学的时候，差了一分，花了钱被调剂进的实验班。”
“但是，魏老师还是没能留下来。是我太傻了。”
纪亦看着神色变幻莫测的星语，有些心疼。
“我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加了魏老师的QQ，周末回家就会和她聊天。半夜里我看着忽闪忽闪的屏幕，就很安心。”
星语笑了，手指摩挲着酒杯，指尖有意无意地跳动着，像是打字的模样。
“那个时候，爸妈天天吵架，我也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人，真的有点累。”
“她是我的救赎，我的光。”
星语有点说不下去了，用手捂住嘴，整个人都不停地抽动。
许久，星语缓和了一些，理了理垂在眼前的长发。
“她喜欢旅行，去过十多个国家，她就把她的故事说给我听。她年轻时候的梦想就是走遍全世界，和她最爱的人一起。她说，我该出去走走。”
“她听古典音乐，最喜欢《佛罗伦萨的回忆》。我听不懂，她就一点点地讲给我听。她说，能听懂音乐，在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会觉得那么的孤单。”
“她说，这个世界的诱惑很多，不沾染，既是保全自己，也是不耽误别人。后来我才知道，她的丈夫是缉毒的军人。她说那话的时候，他已经牺牲了，在戒毒所牺牲的。”
……
纪亦说不震撼是不可能的，他突然明白了，救赎，原来这么厚重。
“我一度觉得上天很仁慈，知道我缺爱，就把整个春天送到我的生命里。”
“我真傻，真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就是猪狗不如！”
“不，不，可能是它也嫉妒了吧。”
星语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晃，连她的话都颤颤悠悠的。
“有一次我在被窝里和她聊天的时候，被我爸妈发现了。他们觉得，是魏老师把我带坏了。后来打了我一顿，把我的手机停掉了，甚至到最后闹到学校要换老师。”
星语很不愿意提起这一段事，每次想起来，都心头闷痛。
“谁都没想到，他们赢了。”
星语抹了一把脸，咬紧了嘴唇。
“高二学期结束的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特意给魏老师送了一块最大的蛋糕，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我在她的办公桌上留了纸条，还叫别的老师帮忙留意……”
纪亦看得出来，星语浑身都在颤抖。
“那天晚上，和同学生日聚会以后，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很高兴，手上的礼物多得拿都拿不过来，我还忍不住地想，魏老师会不会很惊讶我知道她喜欢抹茶味的蛋糕……”
“然后，在一个转角，就离我家只有两条街的那个转角，我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两辆车就在我面前撞在一起了，一辆是货车，另一辆，是魏老师的车。”
“那个时候，我就听到很响的声音，然后能看到铁皮摩擦划出的火花。我想要叫救护车，但是我没有手机啊，我几乎是哭着求旁边的人叫救护车，一个一个地求。”
“我浑身都在颤抖，脚软了，跌倒了，但是我还是一遍遍地重复着叫救护车。我都不敢靠近她的车，我真的怕了……”
“直到最后，他们说救护车已经到了，但是每个人都说小轿车里的人是当场死亡……”
“我倒在一堆的礼物中间，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地上一滩的血，还有散落在地上的那个粉红色小水杯。”
“救护车走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只记得，那一天，她穿的也是那件浅紫色的旗袍……”
“我曾想象过，无数次，在各种地方，以各种方式和她偶遇。但是，如果我知道，我们会这么见面的话，我宁愿，这座城市再大一点，大到，最好永远不见……”
“从那以后，我的生日，就是她的忌日。”
“那块蛋糕，她终究是都没有吃到……”
星语整个人接近崩溃，身体有些痉挛，似乎还有点恶心，于是又很艰难地想把反胃的东西压下去。星语知道，自己这是又发病了，真的越来越频繁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隐瞒多久。
纪亦察觉出了不对劲，也不顾忌了，猛地把星语抱住，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过去了，过去了……”
他第一次发觉，星语真的很小，就这么蜷缩在他的怀里，不停地颤抖。
星语的下巴搁在纪亦的锁骨上，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口中反复地叫唤着，“纪亦，纪亦……”
“我在，我在呢，别怕……”
好一会儿，星语还是想继续说完。她挣脱了纪亦的怀抱，抽了抽鼻子，喝了一口酸奶，润了润嗓子。
“后来，几天后吧，我才知道，放假的那一天，魏老师在校长办公室，她真的很想继续教下去，她求了学校一整天。”
“但是，因为我爸妈是机关的人，学校对他们的要求很慎重，说什么都不肯。”
“最后，魏老师离开校长室的时候，眼眶都红了。”
“然后那天晚上她就出车祸了……”
星语没有了先前的激动，只是无力地靠着纪亦的肩膀，像一朵干瘪的花。
“她还有一个女儿，我甚至都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她一定很恨我吧，毕竟，我就是只白眼狼，魏老师对我那么好，最后是我害死了她……”
纪亦没有说话，听着星语到后面越来越平淡的叙述，就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他有些害怕，这种突然的平静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学校里封锁了消息，除了我，没有人知道，魏老师不仅仅是被调走，而是，再也回不来了……”
“渐渐地，很少有人会再提起那个名字了。”
“再后来，我妈把我初中的资料都当废纸卖掉了，我原来的QQ号也被冻结了。除了在记忆里一天比一天模糊的影子，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怕黑了。”
星语说完了，喝完了杯中的酸奶，擦干了脸上的眼泪，觉得眼眶有些酸胀。
“星语——”纪亦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其实，可能不是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星语也不想再逃避，“是不是谁的错，都不重要了。我能说完，可能是我快要放过我自己了。”
【其实也有可能是抑郁症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纪亦，我一直很羡慕那些人疼的女孩子，不会为了一点点的温暖就诚惶诚恐。”
“星语，做我妹妹吧，从今以后，我替她，陪着你。”
似乎早就想说出口了，当真的说出来的时候，纪亦竟然莫名的有种轻快。
星语惊讶地抬起头，刹那间，眼里又一次地涌上了眼泪。
“哥哥——”
“嗯。”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