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魏伊人 1

  “不想说就别说了,放开喝吧。要是醉了,我给你备着醒酒汤。”
  纪亦想拍拍星语有些哽咽抽搐的肩膀,可又觉得不大妥当,只是悄悄地开好了瓶盖,放在星语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是不是,有些故事,说出来,就不那么痛了?”
  星语已经是半醉半醒,泪眼朦胧地看着纪亦。眸子里的火光,就像是堕入地狱深渊赎罪的魂灵拼尽全力,想要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以求永生的解脱。
  “也许吧。”
  纪亦很想说“是”,但是,如同他自己害怕有了希望后摧枯拉朽的绝望,他也不想让星语承受这万分之一的风险。
  “难怪上次悟生……”
  星语又灌了一大口,有些呛到了,一个劲儿地咳嗽。
  纪亦看她实在是难受,终究是不忍心,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小丫头的背很软,没有硌手的骨感,就是恰到好处。
  星语仍旧是一抽一抽地哽咽着,纪亦就上下慢慢地帮她顺着气。
  看到她好一些,就撤了手,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纪亦,你会愿意听吗?就当是我醉酒了的胡言乱语。”
  星语这个时候有些清醒了,觉得还是要问一句。
  “不用这么拘束的,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对吗?”
  纪亦递过来了一张纸巾,顺手把星语面前的空酒瓶撤到一边,生怕星语一会儿喝多了会划到玻璃。
  “那个时候,我才初中,差不多13岁吧,四年了。”
  “她是我的语文老师,她很漂亮,她叫魏伊人。”
  想到这儿,星语眼眸里闪过一丝温柔和眷恋。
  是啊,那一年,星语十三岁,魏伊人二十九岁。
  那一年,星语刚刚考进南晖中学,魏伊人也是刚刚到这里当语文老师。
  魏伊人本来是华新中学的老师,好像是她受南晖的特级教师的引荐,就来这边当老师。但是毕竟资历年轻,也算是半个走关系的,学校并没有很放心她。
  可能是不想拂了特级教师的面子,学校最后还是把初一实验班的语文给了魏伊人。
  初见她的时候,星语觉得,那样的女子,便是“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吧。
  浅紫色的修身旗袍,衣角绣着几朵白兰花,白色的高跟鞋。她没有化妆,长发也是随意地披散到腰际。
  那个时候,星语坐在最前排,就忍不住地想,如果有一把油纸伞,多好。
  不过,只要是她,怎么样,都是好的。
  星语一直觉得,甚至如今也是这么觉得,在魏伊人的心里,有一个世界。
  那里的人都很和善,风很轻,天也很蓝。那里没有离别,没有人写信,也没有人思念;只有遇见,只有爱。
  她似乎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
  她说,屋子不用太大,但是要挂上海蓝色的窗帘,要有一张可以缩下一个人的吊椅,最好,还要有一个树洞一样的书房。
  她说,院子里应该有喷泉和鸟,柠檬树,木兰树,山茱萸,和紫藤。
  她说,镇子里应该有果酱和面包,有五颜六色的裙子和皮鞋,还要有一家琴行,每天都有人去试琴的那种。
  她说……
  好像是一束光,颤颤巍巍地打在了星语有些阴沉的心里。星语感觉到自己心里发了霉的那些的角落,都有些暖。
  魏伊人的声音很清脆,像是山涧清泉。
  星语记得,魏伊人曾经说过,古人也打电话,他们对着月亮打。
  说这句话的时候,魏伊人的眼睛里都是光。星语觉得,一定有一个人,就这样在她的心底,却也在她触不到的地方吧。
  第一次,星语有些羡慕“远方”这个词,因为,伊人一定很思念那个远方吧。
  那一次班里出去春游,大家都抢着寄明信片回家。星语很郑重地写下了魏伊人三个字,却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
  最后,和其他人一样,她很仔细地贴上了邮票——在所有邮票里最好看的邮票——却最后在地址的那一行里,犹豫了很久,才胡乱地写了一个,她都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地方。
  有时候,星语会想,那个地方,会不会就是远方?
  很长一段时间,星语都会悄悄地把班里值日的顺序换掉,因为周二和周四的语文课前有广播的眼保健操,而只有值日的人才能站在讲台上检查眼操纪律。
  那个时候,她和魏伊人,就两个人,并排地站在讲台上。
  魏老师会提前在黑板上写好上课的提纲,星语就偷偷地看着魏老师的教案,和她粉红色的小水杯。
  魏伊人的板书很好看,就好像是有风骨有脾性的。每次魏伊人走上讲台都会用手挥去空气中散落的粉笔粉末,那个样子,星语觉得,比三月的柳枝还要软。
  但是,星语知道,魏老师不是讨厌粉笔,甚至,她写的板书是所有老师里最多最全最好看的。
  星语每次下课就会抢着去擦黑板,指尖碰到一笔一画,星语都觉得手指要烧起来一样的滚烫。
  漫天的粉末几乎要将星语吞没,星语只是站在最中间,看着它们一圈一圈地打转,有的渐渐落在地上,有的落在讲台上,还有的,落在自己的身上。
  那一刻,星语觉得暖,那种在下雪天把冻红的手放到雪堆里以后,突如其来的暖。
  那个时候,星语住校。那天在澡堂,有人问起,要不要写读书批注。星语记得,魏老师上课的时候提过。
  星语没有接话,她很想把锁在书桌里的那一本本的批注都给魏老师看,但是她终究不敢吧。
  水流就那样永无止境地淌过星语的身体,不敢什么?不敢去打扰?还是,不敢被拒绝?
  一次偶然,星语看到了魏老师的车,她费力地看到了她的车牌号,很好记的数字,直到那串数字在她心里都扎根了,才悄悄地离开了她藏匿的墙角。
  从那以后,星语总会有意无意地朝四周张望。
  在马路上,在学校里,在公交车上……
  她总会想,城市那么小,总有一天,会遇到。
  可是,后来,她渐渐看清楚了——城市那么小,可是,缘分那么薄。
  有一天,魏伊人剪了短发,化了浓妆。
  也许,只有星语看到,她眼底有遮不住的青色。
  是一夜没睡吗?
  那一天的魏老师和往常一样,讲到有趣的地方,会露出两个小酒窝。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星语总觉得,魏伊人变了,不再是那个丁香般地女子,而是变成了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从那以后好久,魏伊人每天都会化妆,用同一个色号的口红,打一层薄薄的眼影。
  很多次,星语站在商店的橱窗边,看着里面那支和魏老师一样色号的口红,然后,很高兴地离开。
  有一天,她找不到那个色号的口红了。店员告诉她,那些天,这个色号特别好卖,已经断货了。
  星语有种想哭的感觉,原来,以为自己在很努力守护什么,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星语最终没有买过一支的口红,也没有化过一次妆,她担心,魏老师会不喜欢她这样。
  再后来,不久以后吧,魏伊人不化妆了,也不穿高跟鞋了,但是,似乎除了上课,她越发地憔悴了。
  直到她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星语才知道,魏伊人怀孕了,因为是二胎,当时的计划生育没有放开,她去流产了。
  星语早就知道,魏老师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但是,听到这些话,她还是莫名地很难受。就好像,你很努力地伸手、靠近,到最后,发现自己真的不了解她,就好像入戏太深,却一直是局外人。
  回来以后的魏伊人和初见时一样,风华绝代,甚至还养的胖了一些。
  初二的时候,禁毒活动进校园,是她带着我们去看了宣传栏。
  那些照片很阴暗,横七竖八的人,有的在戒毒所,有的在聚众吸毒,有的在交易毒品。
  有些人看着镜头,眼睛里是恶鬼一样的贪婪和谄媚;有的人背对着,脊梁骨和肋骨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突出着;有的人面容有些模糊了,但是那个扭曲又享受的姿势,让人很不舒服。
  星语想避开眼,可是,那个时候,魏伊人刚好走到她的面前。
  星语看到,她流泪了。
  “阿深,你还回来吗?”
  像极了情侣间的呢喃,星语不敢乱猜。
  “你说你就去两个月,现在已经半年了。”
  星语没有挪开脚步,静静地听着。
  “妞妞已经五岁了。”魏伊人抬起手,搭在宣传栏的玻璃框上,“我没有留住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对不起。”
  第二个孩子?
  星语猛地一震,所以魏伊人不想流产?
  “我真的想你了,家里很清冷,我经常做噩梦,经常半夜冻醒,经常睡不着,你回来好不好?”
  在星语的印象里,魏伊人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她永远是那么的亲善,笑容里都是整个春天,一直让星语相信,美好终究会降临。
  她想了想,走过去拍了拍魏伊人的肩膀。
  就好像是快要溺毙的人看到唯一的浮木,魏伊人紧紧地抱住了星语。
  怀抱很暖,不知道是谁的温度。
  那一刻,星语甚至有点雀跃,原来,自己也可以,给魏老师有一点点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