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悟生 2

  其实,悟生本不是那样的。
  悟生从小就生活在教堂后街的贫民窟,没爹没娘,七岁前跟着贫民窟的花奶奶过活。
  花奶奶姓花,爱花,也卖花。平日里,她起个大早,一丝不苟地把银白的头发梳到脑后,插上一支雕花发簪,替悟生煮好白粥,就挑着一竹筐就蹲在市医院的门口卖花。花奶奶的价总是最低的,生意也总是最好。
  悟生差不多中午才起床,吃了粥,又给花奶奶盛了一大碗,然后踢踏着凉鞋就给花奶奶送午饭去。
  远远地,悟生就能找到一身素白衣裳的花奶奶,那通身古代官家小姐的气质衬着头上一支白色发簪,说是鹤立鸡群也不为过。悟生很喜欢花奶奶身上清淡舒服的花香,不会沾上一点儿贫民窟的垃圾堆、泔水池的味儿。
  花奶奶眼睛不好,但是鼻子灵。一嗅到悟生独特的奶香味,整张脸就漾开了笑。眉眼如画,皱纹也只让人更觉娴静慈祥。
  悟生递过搪瓷碗,乖巧地坐在箩筐边上。花奶奶便掏出口袋里贴身带着的梳子,替悟生一绺一绺地梳好头发。有些时候是羊角辫,有些时候是双马尾,有些时候又是麻花辫……各式花样,总能让悟生的鹅蛋显得脸娇俏动人。
  到下午四五点太阳偏西的时候,祖孙俩就收摊回家了。那个时候,路上的车还不算是很多,但是医院门前的那条路却是特别的窄,每天都堵车,就好像每天都有好多人赶着投胎一样地往医院跑。
  穿梭在响着喇叭却待在原地的车流中间,悟生总会想象自己在游乐场走迷宫,好像车流的最前端就又一座公主住的城堡。花奶奶拉住悟生的小手,不让她急着往前。
  夕阳下,影子很长,很长。
  晚上,花奶奶教悟生识字、作画。戴着老花镜,花奶奶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持笔,花簪小字,如庭下梧桐落,似梦里海棠红。宣纸的中央,是各种的花,每天不重样地画。
  花奶奶曾经说过,人穷志不能短,所谓笔耕不缀也就是这个道理。悟生年纪小,最终还是听得云里雾里。
  寒碜的屋子里,不合时宜的实木书桌前,左边是肉嘟嘟的小胖手,右边是指节分明的大手。那段时光应该是悟生最怀念的了。
  后来啊,悟生有一天起的早,蹦蹦跳跳地想跑去让花奶奶梳头,可是屋子里静的骇人。
  推开半掩的木门,花奶奶难得地化了闺秀的妆容,穿着桃红色绣花长袄,脚上套上了莲花绣鞋,没有盖被子,双手服帖地放在腹部,脸上一如往常的慈祥,头发也一如往常地整齐,插好了她从不离身的发簪。
  再后来,悟生不记得了,只是从那以后,屋子就清冷了许多。
  “发什么呆呢?”见悟生半晌没回神,父放下手中的《约翰福音》,慈爱地揉了揉悟生的头发,“为什么要弄成这副样子?”
  “大学生总是不一样一点的吧。”悟生避开视线,自嘲般地笑了笑。
  “大学生都会抽烟喝酒吗?”父的语气还是很温和,似是在询问,可是无形之中给人不可侵犯的威严。
  “戒不了。”
  父盯着悟生好久,神色复杂,“你还年轻。”
  “是啊,年轻着呢。走啦,回见。”十足地吊儿郎当模样。
  悟生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就关上了门。卸了浓艳而令人生恶的烟熏妆,素颜的脸蛋却更加迷人——
  眉目清浅,如远山青黛,颦蹙间颇惹人怜;琼鼻精巧,一抽一吸,如深潭涟漪荡漾;绛唇轻点,笑靥如花,却比十里花海各锦簇。道是倾国倾城似佳人顾盼,却堪堪妖媚入骨引神佛入魔。
  “花奶奶——”
  记忆里的花奶奶和如今的样貌有三分相似。可花奶奶端庄秀气,没有悟生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如雪山白莲,独立于世。
  悟生每次看到自己没化妆的脸,心头便揪痛。她记得花奶奶说她自己是薄命的面相,命途多舛,命定的孤苦终生。
  小时候的悟生也就当那是赖头和尚的胡言乱语,可看着自己和花奶奶有些相似的脸庞,竟也渐渐信了这些。
  褪下紧身的有些难受的劲装,从衣柜里找出一件雪白色兰花绣样的连衣裙穿上。
  拉直了长发,还带着薄荷香味的长发在空中扬起,又落下。
  像每年的今天一样,学着当年花奶奶梳头的样式,绾了个花奶奶常梳的挽簪发式,后头再用一束清早在市医院门口买来的栀子花枝固定住。
  悟生再三确定没什么不妥当,收拾好了东西,深吸一口气,从教堂的后门出去。
  这时的悟生走在路上,丝毫不见先前的妩媚之态,甚至街边那一群鼻青脸肿的混混也再认不出她来。
  打车到北山,一个人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上走。
  她不知道花奶奶是哪的人,也没有人来认花奶奶的骨灰,那年还是邻里的几户先前受了花奶奶的恩惠的人家合计着搭了把手,才让她入土为安。
  花奶奶似乎早就替自己打点好了,墓碑上的照片她早就放在床头柜里了,是她年轻的模样,也是借着这张照片,悟生才发觉自己和花奶奶有些许相似。
  床头柜里留了笔钱,没说留给谁,悟生也不愿拿。最后安葬了花奶奶还有余的,就买了些松柏树苗雇人在墓地四周种下,十多年过去了,倒都长得茂盛。
  悟生知道花奶奶离不了花,于是在松柏的里圈栽上了一大圈的鲜花,数不清的品种,也不愿去数清。
  每年的这一天,悟生都会来墓地,穿着花奶奶最喜欢的白色衣裳,梳着花奶奶最常梳的挽簪发式,放上一束花奶奶至死都放不下的兰花。
  有些时候悟生会带上酒,就坐在墓碑前头,一口一口地喝,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一些寻常的琐事。
  到后面话渐渐的少了,酒就喝得快了许多,最后几乎是猛灌。透明的液体顺着脖颈流进领口,也不知道是泪还是酒。
  悟生不知道自己执着些什么,只是,这些年,她过得有些累。
  松柏高耸,几乎要藏住墓碑;鲜花烂漫,四季如春。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鸟鸣和虫鸣。
  悟生和往常一样,烧纸,拜香,倒酒……
  又一次靠着石碑坐下,冰冷的石碑,和悟生冰冷的心一样,麻木,萧索。
  悟生原本想过寻求父神的救赎,后来才明白,有些事,身不由己。
  她尊敬父,也贪慕这一丝一毫的温暖和亲近,所以她祷告,唱诗,读经,聚会。但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受浸,就如同没有办法不伪装自己——
  或许,有些时候,浪子会让人咬牙切齿,但旅人会让人牵肠挂肚。
  和往年一样,悟生也这样坐着,却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她不想花奶奶知道自己的苦涩,可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开心的事儿。
  从正午坐到日暮,手中的酒也差不多喝完了,悟生拍了拍身上的灰,摇摇晃晃地往山下走去。
  “孤忙将木马一声震,唤出提壶送酒的人。啊,饮杯巡——”
  唱着曲儿,这一回竟是真的醉了,浑身轻飘飘地,也看不清山路。
  “来了——”山间兀得一声回话,惊得悟生酒醒了大半。
  不多久,一个穿蓝白格子衬衫的女孩从岔路口走了出来。
  星语远远地听到这边有人唱着曲儿,便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唱腔和身段都学的有模有样。
  看到来人,从未放松警惕的悟生这一次竟放松地坐倒在路边的石头上,双颊绯红,眼如横波,看得星语都羞红了脸。
  “是你啊,还真是巧了。”
  悟生虽是醉了,可还认得人,记起早上公交车上的那个身影。
  “你也是来陪花奶奶的吗?今天的天气还真是应景,呵——”
  “你喝醉了。”星语说着急忙赶上前扶住摇摇晃晃的悟生,“你是来看你的亲人吧?其实我也是来祭拜的。”
  “亲人?我没有亲人啊,你看我,一个人多好。”悟生说着,头钻到星语的怀里。
  星语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薰衣草香,和教堂常年的清冷和蜡油味不同,悟生很迷恋这种味道。闻着就能让人想到自由。
  “是啊,一个人也好。”
  星语苦笑,右手轻轻地拍了拍悟生的后背。
  “花奶奶,你什么时候教我画兰花?”
  一双凤眼瞪大了看着星语,澄澈纯洁的眼神里还似乎有一丝狡黠。
  “花奶奶,我照着你的样子编头发,怎么都编不好,你会不会怪我平时都披散着头发啊?”
  悟生完全醉了,开始胡言乱语。
  “花奶奶,医院的路拓宽了,再也不会堵车了,但是车都开的好快,你怎么不拉着我过马路了呀……”
  “花奶奶,霓儿好想你,真的好想,我能去找你吗?答应我好不好?”
  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悟生才敢说出“霓儿”这个名字,只有花奶奶会喜欢这样叫她。
  到最后,眼泪漫了上来,悟生再也说不出话来,两只手死死地拽着星语,整个人蜷缩成婴儿的样子。
  星语听着悟生断断续续的话,也猜了个大概。她理解这种绝望,甚至也时时刻刻地被这样的绝望纠缠。
  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谁又真正明白彼此的苦呢?
  过了好久,山风冷了下来,悟生也渐渐回了神智,看到面前一脸幽深地看向远处的山谷的星语,显然吓了一跳。
  “你酒醒了,也有些晚了,咱们下山吧。”
  星语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臂,甩了甩脑袋和双腿,看悟生仍不动作,以为她还没缓过劲来,便伸手作势要去扶她。
  悟生很戒备地躲开了星语的手,想了想,没说什么,站了起来。
  “我叫莫星语。”
  “悟生。”
  “要我送你回家吗?”过了好久,星语才憋不住地问了一句。
  “不用,我呆在教堂。”
  “是吗?我早上还看到一个很帅气的小姐姐,她好像也是教堂的人。”
  “不,她不是教堂的人,她只是呆在那里。”
  “呆?怎么和你这么——等等,是你!”星语惊喜地转过头,笑出声来,“我早上就在想,什么时候能遇见那个小姐姐啊,真的特别有范儿。”
  “你不害怕?”
  “不啊,我羡慕。”
  “没什么好羡慕的。”
  “……”
  星语很努力地打开话题,悟生也最终忘记了醉酒的不快。
  两个人一路聊着,在教堂前,星语最终没有勇气走进去,简单地道别,就装作洒脱地转身离开。
  悟生看着星语离开的背影,心头有些忐忑,可是最终,还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