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悟生

  天还没有亮透,哪怕是周末,习惯了学校生物钟的星语就已经睁大了眼睛瞪着天花板发呆。
  雪白的墙壁、浅黄色木质家具、橘黄色夜灯、深褐色窗帘……昏暗的房间安静得令人害怕。
  从十五岁起,星语的床头总会有一盏橘黄色的夜灯,如昼伏夜出的小兽,温顺地拂去星语所有的惶恐。
  掀开被子,宽大的睡衣垂落,不见褶皱。星语歪着头揉了揉头发,蹬着毛绒拖鞋走到衣橱跟前。
  黑色长裤、中裤和短裤占据了一个隔间,T-恤、衬衫和毛线衣占了另一个隔间,最里边的一个隔间放着妈妈的长裙和一些厚实的外套。
  眼睛扫过衬衫的单格,星语上下拨弄了一番,选了一件蓝白格子的。
  目光触及妈妈的长裙的隔间,星语最喜欢那件浅粉色绣花旗袍,就这样挂在衣柜里看还能看到右摆下端绣的极为精致的荷花。
  伸出手想摸一摸,可还没碰到就倏地收回了手,像是碰到什么禁忌。
  合上衣橱,洗漱完毕,星语对着镜子挤眉弄眼了好久,慢条斯理地梳着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
  梳整齐了,星语偷偷把头凑到房门上,确定爸妈还没起,窃喜地关上卫生间的门,使劲揉乱了刚梳好的头发,撩了几搓碎发做成刘海的模样。
  星语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做出各种表情,玩够了,才乖巧地梳成一绺马尾辫。
  在教堂旁边的平房区,有一间很不起眼的小屋,屋子不大,里面的装饰也很简单。
  晨光从沾满尘埃的窗户外投入屋里,落在二十来岁的女孩那曼妙婀娜的身段上。
  女孩用红色的绑绳随意地拢起头发,脱掉睡衣,就这样大喇喇地站在衣柜的落地镜前。
  套上紧身短装上衣,皮裤和短靴,化好浓妆,再散开波浪卷的头发,让每个起起伏伏的波浪都蓬松地搭在肩上。凤眸流转,有意无意间自成万种风情。
  她凑近落地镜,在冰凉的镜面上留下了浅浅的唇彩。
  转身,潇洒地出门,屋子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镜子上的求吻唇形状的痕迹在无端地骚动。
  她叫悟生,是“父”起的。
  星语坐公交车时常会经过这里,可是她从来没有进过教堂。在她为数不多的印象里,每个礼拜天都会有很多基督徒挤满她上学的公交车,似乎是什么主日聚会。
  最初,星语会下意识地避开他们,或许是因为潜意识的害怕作祟。
  后来,她渐渐发现,信徒们和她一样,坐公交车也会站不稳左摇右晃,也会和周围的人说起每天早上的牛肉比前几天便宜了多少。
  甚至到最后,星语有些羡慕他们,因为她觉得他们很喜乐,似乎礼拜天的一个大太阳都能让他们面目含笑地一遍遍叨念着“哦,感谢主,感谢主。”
  星语看着她们排着队一个一个在教堂的这一站下车,又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走进昏暗的教堂大门,直到什么都看不见,才收回视线,百无聊赖地盯着公交车上独自左碰右撞、还带着先前信徒们手心的余温的吊环。
  星语有些时候会忍不住想象—
  空灵欢快的圣歌在空阔的教堂里响起的时候,会不会有那么几个人原本闭着的眼睛偷偷睁开?
  也许到后来,大家都不再唱着歌,而是心理反复叨念着那么一两句让人热泪盈眶的歌词,嘴里亦是反反复复地叨念着“阿门”。
  当一个弟兄或是姊妹受浸的时候,是不是整个教堂的人都近乎沸腾,彼此祝福,拥抱,微笑……
  可是,今天的教堂很安静,草坪很青翠,天空很澄澈。似乎没什么不对,什么都对。
  星语坐在靠窗的位置,车窗能隐隐约约反射出她清秀的面庞,当星语和车窗上那个自己对视的时候,呼吸一窒,慌张地移开眼。
  街道前端的尽头,星语远远地能看到一群衣着非主流的混混围着一个高挑的女孩子。
  那个女孩神情倨傲,丝毫没把周围的一圈人放在眼里,可星语看到时,还是不自觉地紧张。
  “小娘儿们,今天哥儿几个总算是碰上你了,就当为咱们受伤的几个兄弟报仇,识相的就跪下来给咱们兄弟道歉,否则别怪咱们拳脚不长眼——”
  一个脸上有一道长刀疤的黄头发混混不怀好意地看着中间的女孩子,松了松手骨,扭了扭脖子,就要上前。
  中间的女孩牵了牵嘴角,邪佞地笑了,“哼,我可告诉你,你姑奶奶至今还没求过什么人。一起上吧。”
  说完,一个侧身踢出一脚,正落在东面一个明显放松警惕的矮个子的脸上。
  这一脚可是用足了力气,那矮个子瞬间就肿了。
  “你!你找死!”刀疤男怒喝一声,旋风般跑到女孩的跟前。
  那个女生微微调息,试探着接了那人的几招,顺势露了个破绽,刀疤男在久战之下早就没了耐心,看到一个小破绽就上套。
  女孩反手一击,脚底下又是一踢,刀疤男瞬间下盘不稳,女孩扣住对方的手臂,接着就是一记漂亮的过肩摔——
  “嘭”
  重物落地夹杂着骨折的声音,周围的人呆住了,都不敢上前。
  “我说了,一起上,别以后三番五次地来烦我,当陪练也是要收钱的。”
  女孩吹了一声口哨,整个人如幽灵般向包围她的人攻去。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
  不多时,四周原先恶狠狠的一圈人如今都躺在地上哀嚎。
  “滚!”
  女孩理了理头发,弹了弹紧身衣,抬起头,正好看到公交车上星语那一双担忧的眼睛。
  两个陌生人在诡异的气氛下对视着,星语张了张口,用口型询问:“没事吧?”
  路边的女生挑了挑眉,戏谑地抛了个媚眼,只是摆了摆手,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也是教堂的人吗?”星语扭着头看向那个女孩消失的方向。
  悟生迈着轻快的步子进了教堂,虽说刚刚打斗时腰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可悟生仍旧尽量地绷直了腰板。
  “来啦,小生。”父浑厚的嗓音回荡在空阔地教堂里。
  “嗯。”悟生答应着,短靴踩在石板地面上,一声一声,踩得让人莫名地心悸。
  虽说是早晨,可教堂里仍旧有些昏暗。
  四周两层楼高的位置,开着各色玫瑰花窗,窗上的彩色玻璃袒露在阳光的照射下,玻璃上的彩绘都像是活了过来。
  越往上,花窗就越向中心的吊顶靠拢,和十根高耸的石柱一起,向上、向前,让人不自觉地臣服。
  中厅通向祭台,祭台上,鲜花是常年鲜艳的,蜡烛是常年闪烁的,这种“常年”总归显得有些固执,可悟生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前头的鲜花,鼻尖就有酸涩的感觉。
  十年了,悟生从第一次被牵着迈过低矮的门槛,坐在黑压压的人群末端,到如今。
  她其实已经相信主了,但是她没有受浸。
  有些时候,悟生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较着什么劲。
  “父。”
  “父”是悟生对蓝沪的尊称。
  蓝沪这个名字也不是本名。他祖籍上海,出生的时候就跟着流亡的家族辗转到了江南。
  虽说家里世代从军,可蓝沪身上总是有一股书卷的气息,年纪大了,整个人越发平和亲切。
  悟生遇见父,是她被一巷子的混混围攻的时候。
  七八岁的女孩,没人管教,整日里打架,受伤还算小事,那一次是她最狼狈的一次。
  那堆人自称是吃黑的,混混头儿还给起了个帮派的名字,叫“刀龙帮”。
  据说进入帮派还需要“投名状”,要在自己的腰部文上一条凶煞的恶龙。加上他们平日里佩刀,走路的时候,腰间的大刀就蹭着腰上的恶龙纹身,一行人浩浩荡荡,夜里在路灯的反射下更是寒光逼人。
  悟生那个时候已经有些拳脚功夫了,看不惯刀龙帮他们在贫民窟抢劫,就偷偷跑到刀龙帮老巢把赃物都偷回来分还给邻居。
  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悟生哪里来的博爱情怀,总之刀龙帮为了报复,就出了一整个帮的打手轮着揍悟生。脸上、肚子上、腿上,全身都是密密麻麻的血痕。
  就差被打死,吊着一口气的时候,蓝沪正巧路过,叫来了警察,悟生这才躲过一劫。
  其实悟生不怕被打,甚至有些享受被打的感觉,似乎只有这样,她才不是那么麻木,能挤出几滴眼泪来。
  蓝沪曾这样说起过那个时候的悟生——
  看着她的眼睛都能让人绝望到想杀人。
  蓝沪带走了悟生,那是悟生第一次进教堂。在二楼的一间很亮堂的房间里,悟生破天荒地,睡足了一天一夜。
  不过两个礼拜,她身上的伤就都慢慢愈合了。
  每一天,她都呆滞地躺在床上,听着楼下唱诗、祷告、读经、聚会,看着吊顶和玫瑰花窗上五彩斑斓的玻璃。
  蓝沪会过来看看她,可两个人什么话都不说。
  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悟生决定离开。
  她收拾好自己,走到楼下的大厅。那个时候,是唱诗的时间。她就站在回旋楼梯的拐角,听着楼下信徒们的歌声——
  “你心中深处的干渴,他一切都清楚;他只你心境,和你所有事故。他的恩典全无阻碍,他只在等候你敞开,等你将流荡的心投入他胸怀。
  “呼求:‘哦!主耶稣!’将你心事向他倾诉,他聆听且在乎,他巴望并催促;他永世的渴慕,就等你转向他的眷顾。”
  偏高的音调合着回音,萦绕在静默昏暗的教堂里,也久久地,缠裹着悟生的心,不能散去。
  信徒们重复着歌词一遍遍唱着,那种缠裹的感觉越发的明显。
  最后所有人都停下,只剩下回音和钢琴伴奏的声音。
  悟生听到“吧嗒”一声,循着声音低头,原来是一滴滚烫的眼泪,打在紧紧绞着的手上。
  悟生下意识抬起手,可当她碰到脸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早已涕泗横流。
  蓝沪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悟生的身边,递过一块手帕,轻轻地拍拍悟生的肩,开口道:“他聆听且在乎,主聆听且在乎。”
  悟生懵懂地抬头,看着蓝沪,哽咽着说:“我没有名字。”
  “叫悟生吧,挺好。”
  “嗯。”悟生接过手帕,抹了抹脸,忽又抬头直愣愣地盯着蓝沪,“你呢?”
  蓝沪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我叫蓝沪。”
  “不好听。”悟生抽了抽鼻子,有些气喘。
  “呵,起名字不是为了好听的,有些时候,是为了记住些什么。”
  蓝沪揉了揉悟生的脑袋,很温和地笑了。
  悟生很反常地没有反抗,也是悟生在花奶奶去世这么多年,心里第一次,有一股暖流,横冲直撞。
  “我叫你父吧,我记得电影里大家都叫一个人神父。可你就是我一个人的父。”
  “也好。”
  “爸爸。”这一句,悟生没有说出口。
  十二年来,她第一次想起,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个让人温暖到热泪盈眶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