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莫星语转过身,背对着落地窗,脸上看不出情绪。
对面的人在调酒,听到这句话,原本行云流水的动作忽的一顿,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知道,那个回去是去哪里。过了一会儿,他也没有继续调酒,只是扯了扯笑容,把调了一半的鸡尾酒又都倒掉了。
“其实不用倒的。”
那人没有理会,兀自把高脚杯都洗干净,倒置在酒杯架上,又仔细地擦拭干净吧台上的水渍,才抬起头,神色复杂。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在想他吗?”
星语斜靠在沙发的角落里,苦笑着。
“不知道。不过也有七年没有回去过了。”
“星语,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放不下的只是记忆里的十八岁。七年真的很长,谁都不会等在原地了。”
“是啊,可能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星语……”
莫星语打断了对面的人的话,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澈,买票吧,高铁。”
……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落地窗外,是黑黢黢的海。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灯塔光,在被风吹皱的海面上反射出鱼鳞般的晶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星语觉得自己再也离不开这样一片海,或许是因为,彼此都是孑然一身,这样比邻而居,便也足以抱团取暖了吧。
莫星语有些疲惫地撑起身子,拿出酒柜里的白龙舌兰,加了一点冰块,随意地晃动了几下,浅浅的半杯,含在嘴里,等舌头渐渐麻木,才全部咽下。空了的玻璃杯重重地敲在大理石台上,里面来不及融化的冰块在杯壁间横冲直撞,连原本的棱角也渐渐磨成了温和的圆弧,在杯底留下一滩浅浅的水渍。
不多时,龙舌兰独有的苦涩和辛辣在感官之间上蹿下跳,莫星语微微皱眉,不再有什么反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习惯了烈酒,习惯了那种在灯火通明的时候,一个人,于极度的寂静之中半醉半醒的姿态。
似乎,这样的夜晚,才得以好眠。
六点钟的闹铃在耳边响起,星语才发觉自己就这么和衣躺在沙发上过了一宿。
可是,星语从来都不允许自己流露出宿醉的靡靡之态。在闹钟响起第二声的时候,她就会条件反射般从浅眠中清醒过来。猛地睁开眼的一刻,星语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眼底的戒备和冷漠。重又闭上眼,深呼吸,把一天的安排在脑子里都过了一遍,星语才复睁开眼,暗自掩去了原本的情绪。
晨练,洗漱,做早餐,查邮件……
盯着镜子里拿着卷发棒的自己,一半的头发已经打理好了,发根蓬松,发尾微卷;另一半的黑发乖顺地垂落在锁骨下方一寸,尾梢自然内扣。这模样着实有些好笑。
她有些记不清了,也许有很多年,每天都不厌其烦地把头发弄卷又拉直,像是烙印在骨髓里的自觉。星语有些自嘲地对着镜像的人儿笑笑,黑亮的瞳孔里映射着另一个生硬地挤出一点笑意的自己。
香港的春天总是特别的漫长,节气对于海港城市来说,似乎从来都不作数。四五月份的海风,甚至还是会让人不自觉地打寒颤。
星语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试了试外面的气温,才打开衣柜。指尖划过整齐排列的一排排的衣裙,她的视线有些飘忽不定。好一会儿,星语犹豫地取下了一件米色修身中长款风衣,放在身前比划了一阵子,想了想,配上白色T恤和九分裤。穿上的时候,又觉得腰身有些松了,星语拎着裤腰,怔愣着,最后在系上深褐色斑纹皮带的时候,把搭扣往里进了一格。
坐在梳妆台前,星语的眼神里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古井无波。她其实不喜欢化妆,不是因为懒,而是觉得陌生。星语简单地修饰了眉形和眼线,又觉得宿醉以后的眼眶有些浮肿,索性铺了点粉,打了一层薄眼影。星语的五官很柔和,可是她浑身上下都若有若无地散发着疏离淡漠的气息,这才让她清新的外表显出了过分的冷冽和成熟。
收拾好的时候,阳光顺着半开的窗帘打在浅灰色的床单上。澈总是说,女孩子的卧室应该用亮色调,可是,星语提及床单,就只能想到浅灰色。
星语捋平了床单的褶皱,用绑绳系好了窗帘,又拉上了一层半透明的薄纱,让屋子不至于亮的刺眼。
一个人等电梯,看着电梯门上的红色数字慢悠悠地往上窜,星语突然感觉到裤兜里的手机震动,接着是熟悉的手机铃声——《佛罗伦萨的回忆》。
星语习惯了把手机调成震动,可能是早上关闹钟的时候不小心开了声音。很久没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星语不由得愣住了。
“星语,车票的信息发到你的邮箱了。”
星语回过神,简单的“嗯”了一句,就挂了电话。电梯门也在这个时候很巧合地打开了。
相比起开车,星语更喜欢坐地铁。香港的街道太窄,车流太快,街边的商铺招牌又太繁复晃眼,让人不免有些视觉疲劳。
也许是有些早,地铁站里还没有很多的人。星语听着重复了一遍遍的机械提示音,背对着大片大片的染成一个色系的格子墙砖,盯着玻璃窗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批的广告牌……
“早森。”
星语回头,笑着回了句“早森”。
在香港断断续续呆了四五年,星语逼着自己磕磕绊绊地学了粤语,如今说起粤语,和本地人也差不了多少。
似乎香港人很喜欢说早上好,无论认不认识。星语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车厢空空荡荡,星语正对着电子显示屏坐下,这样方便时刻看着地铁行进的地图。
拿着手机,看了一眼邮箱里的车票信息,是今天中午的车。
星语有些烦躁地闭上眼,用手揉了揉眉心,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身子随着摇摇晃晃的车厢轻微地左右晃动。
想了想,星语还是拨通了电话。
“澈,华诚竞标案你替我盯着,你手上的合谈先缓缓,让他们拿出诚意再谈。”
“好。你要去多久?”
“不知道。”
“星语,其实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突然在这个点要回去。”
“可能是想家了……”
星语的声音有些飘忽,也不愿多说什么。对方没有再问,只是叮嘱星语注意安全。
星语挂了电话,地铁里的信号果然不大好。
她看着车窗外面黑洞洞的地道,为什么?她也想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后天是他的生日吧,曾经的七年之约,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当了真……
高铁一路停靠了数不清多少站。
星语坐在靠窗的位置。站台上,所有人都背光而立,所以透过窗户,星语只能看到黑乎乎的轮廓,像是影子一样。大理石地板却干净的反光,映射出色彩分明的人影,可巧,这影子倒是出人意料地生动。
车子走走停停,星语把脑袋抵在窗户上,情绪不明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原来也没有想象中的近乡情怯。
天有些蓝,云也有几丛几簇。蓝房子接着白房子接着红房子,电线杆伫立在原野和水泊之间。高架桥和铁轨朝各个方向延伸。
星语拿起手机,看着联系人里的那个七年都没有拨通过的号码,可是直到手机自动锁屏了她也没有拨出去。过了一会儿,又不甘心地解锁,可指尖在那串熟悉的数字上终究还是顿住了。
【七年了,你还是我十八岁时候的你吗?】
星语放下手机,叫了一杯咖啡。她记得,他好茶,从不喝咖啡。
【似乎,这么多年,刻意的想要避开和你有关的一切,到最后才发现,我还是把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晰。】
黑咖啡很苦,和龙舌兰一样苦。
星语恍然发觉,七年了,一个人在外面,已经不记得,甜到底是什么了。
邻座的姑娘一直在看电视剧,星语瞥了一眼,没什么兴致。
星语闭上眼,一阵昏沉。昨天还是睡得有些迟了。
还没等她找到舒服的姿势,星语就感到有人在戳自己的手臂。有些烦躁地睁开眼,原来是邻座的姑娘。不知道是看到什么剧情,小姑娘的眼眶都红了一圈,眼泪鼻涕险些把脸上的妆抹花。
“你有没有纸巾?能借我一张吗?”可能是因为在哭,小姑娘的声音有些沙哑。
星语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了湿巾,熟悉的薰衣草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谢谢。”
女孩接过湿巾,小心地在眼眶边轻轻擦去眼泪。末了,又拿出随身小镜子,确定没有花脸才松一口气。
星语本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想继续睡觉,可还没闭上眼,隔壁的女孩又开口了:“你说,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总是有那么多的错过?”
星语愣了一下,整了整坐姿,看了一眼女孩手机屏幕里的画面——
教堂里在举办婚礼,西装革履的男孩看着教堂门口的身影,惊喜却又悔恨,手上还拿着没有给新娘戴上的戒指。另一头,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冲进教堂,眼里也是不可置信。
画面静止了,星语却已能猜出几分。
“谁知道呢?”
说话的时候,高铁的广播声也响了:“旅客们,列车已经到达长沙站——”。
高亢的声音盖过了星语轻飘飘的回答。
隔壁的姑娘也没想得到什么答案,小姑娘总是很容易触景生情,可这种为赋新词强说愁一般的郁结,似乎只要说出来,也就烟消云散了。
说到底,这本就不是一个多情的世界,几滴眼泪就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自作多情。可是,谁又知道呢?……
星语重新闭上眼,这一回已经没有了睡意——
这些年,你还好吗?
我,过得还好,也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