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凋零的心

  “像这样吗?是吗?”青金石龙柔和而急促的嗓音传入我的耳朵,她的前额轻蹭着我的侧颊,邃蓝的光映在我莹亮澄明的鳞甲上,恍若晨芒铺洒在希朋湖(奥卢里斯最大的湖泊,也是蒲塞赫布星最大的湖泊,面积约有里海的两倍,为咸水湖)的怀抱里,粼粼漾起微波。
  我迎着她,轻轻伸开右翼,拢住她的身子。她的鼻息牵动阵阵淡凉的风,轻触了我的胸甲,又慌忙扭过头去,钻进她微颤的鳞隙间,推着那些迷眼的邃色宝石璘璘闪光。
  “不对,这样查妮。”我柔着声抬起左爪,抚了抚她侧颈的细鳞,“额对额,然后闭眼,再——”
  “建立精神契约,我当然知道嘛……”她不自在似的扭过头,竖瞳却不时瞟瞟我,那碧翠的眼眸流淌的神采,好似春日的晨露,缀着七彩的光晕,“我就,就那个,玩玩嘛……”
  “咳。”我轻笑一声,“那就再等——”
  “不用!”
  她一下把脑袋送上来,抬起下颚压下我的吻,即把前额凑上前,同我的前额贴在一起。我和她对额相抵,四目相视。她的双眸盈透了神采,那缀着光晕的晨露,恰似破开了空气的阻碍,丝丝点点地融进我的双眼,匿进我的心中。
  这润泽的晨露满含了她的真情,可却,只在我的心里牵出无尽的恐惧。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可这种感觉深深蜷曲在我的脑子最里头,它不停地膨胀着,逼着我的灵魂不住让步。
  “隆德尔,也许……也许你觉得我唐突……但是——不,来吧,我一直想着早些解决这个的……”
  查玛昆奈的声线宛如低着身轻蹑碎步,碰触碧玉般的湖滩。她缓缓合上眼,脑袋向前挤了挤。她邃蓝的细鳞正伴着他的鼻息密微地颤动着。
  “那……那好吧,好吧查妮……”我细声说着,脖子附上些许力气,向前微顶了顶。陡然间,我的心脏像是临着四棱钩矛的锋芒似的,积攒起难以言说的心绪。它们全钻进我的胸腔里,不讨好地灼烧起来,哪儿顾及到我是一头水晶龙,我的鳞甲似都给烙得通红。尾巴不知怎地,不受控似地绷紧了微颤,连双翼也拢不紧,一个不注意就得朝两旁滑瘫下去。
  “不是我,我不想……”深吸一口气,我心里默念着,竖瞳瞥了眼自己的右爪,咬紧牙,合上眼。
  “隆德尔……”查玛昆奈的轻喃声舒柔地伴着一根细弱的意念丝(由龙的精神力所凝结),透过我的前额,骚挠着我的脑海。我的右爪颤得厉害,浑身的血液窜动个不停。可我知道,自己压根就不是给爱情迷昏了头。我的侧颊已经僵硬地抽动起来,鳞片抑不住地翕张,连耳腔里都是嗡鸣个不休,捎带着我那摇摆不定的意念丝,瑟索地缩在我脑海里头,呆呆地看着查玛昆奈由那头一点一点逼近,一尺,一寸,直到仅隔蕞尔丝缕。
  没有退路了,我知道。
  “别怪我。”我无声地叹出一句,霎攒尽浑身气力,紧咬双颚,大脑刹那间充了血。我那瑟索的意念丝倏地抻直,照前扎刺过去,顺牵了我的眼泪耐不住眼睑的约束,一时迸溢出来。
  “昂啊!!”青金石龙悲鸣一声,脑袋猛弹回去。
  “查妮!”我佯作惊慌,高叫一声,趁势右爪疾托住她的脑袋,接一个绷爪,爪心的光棱针(一种微型魔转武器,造价高昂,能发射一次性的极近程光针,可刺穿龙的鳞甲,并迅速消散,伤口几乎不可见)反下一击,骤然间我合上眼,扭过头。
  没有预想中,将攥紧我的心脏的凄厉悲鸣,有的只有一声短促的喘息。可这一声短促的喘息,却叫我的心一滞。
  我同没上油的链齿似地转回头,她正惺忪着眼看着我。我知道,那不是惺忪,她的竖瞳正一丝一缕地散开。她的身子颤颤巍巍,一个摇动,一颗暗红的血珠便会由她的下颚坠碎于地。与此同时坠碎的,还有我的泪。
  “隆德尔……我,我好困……”她细声念出几个字,脖子缓缓软向一侧,四肢蓦地弯下去,“砰”一声侧颊撞在地上。
  我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腹部的起伏渐弱下去,直至停息。
  阒然无声,只有我的泪止不住地淌着。
  我根本就不明白,她怎么会是萨喀达涅?萨喀达涅怎么会是这样,怎么能是这样一头雌龙呢?如果她不是……她根本没有理由会这样的,我宁愿……我希望自己是爱她的……
  也就这样了。我苦叹一口气,心里忽地却泛上一丝高兴。
  高兴?我怎么会高兴?管他呢,我反正是替埃塔佐菲尔(汉考舒尔龙族联邦王国特设的独立信息处理及科研附属地区)办事,既然事情解决了,我没有理由……对,我当然得高兴,我跟她有什么?她是我的目标,我完成任务自然得高兴了。我是不是陷在那种虚假的情感里太深了?
  我瞥了眼青金石龙的尸体,顿时生起一股厌恶感来。
  “差点昏头了。”我暗自嘀咕。
  简单抚了抚侧颊的泪渍,敛起心绪,我拉起查玛昆奈的尾巴,往洞深里拽了两把。她喉咙里淤积的血经我这一拉动,哗啦一下由她的吻里喷溢出来,带出一股子血浆腥味。
  “我也算尽了责了。”我轻哼一句,给她身子推趴过去,脑袋也拨正了对着正前。她的双翼半摊着,我趁着她没变得僵硬,将其并至她的侧身,顺爪抓了几抔土,随意盖住那几处血渍。
  四下看看,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了。她这头住着地洞的青金石龙连块宝石都没有往自家放,更别提她那些资料了。我估计是在她的空间里了。不过她一死,这空间也没有必要开了。谁会知道她是萨喀达涅呢?我们?现在可能只剩我们了吧。
  埃塔佐菲尔信息桥监察真是个累龙的活。我要不是真动了爪,我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去做暗杀,还是用这样诡异的方式。
  我取出一个淡金色的角扣。翻转着爪子,欣赏了一番上头的花纹,欣赏花纹间细镌着的我的名字。
  “就这样了。”我自语道,一爪将锁扣掐在自己右前角根处,展翼跃腾出去,面朝东北方的丘峦飞进。
  已经许久没有沐浴在察什(第五章有提及,即蒲塞赫布星所在星系的“太阳”的口语化称谓)的光辉下了。它温炙着我的躯体,侵透了我的鳞甲,朦胧着晕出水晶似的质感。
  那些热切的风疾趋过我的侧颊,擦抚着我的鳞甲,一个挺身扑在我的翼膜上,又后翻似的滚落下去,伴着那些山峦,那些湖荡清曲,照我身后溜走也不带一丝留恋。
  多美妙的景色,多难得的自由。可我……可我怎么忽地又,又高兴不起来呢?我的胸口仿佛梗着什么似的,猝地激起满身的冷战。
  埃塔佐菲尔不远了,翻过澄毕山脉也就是了。可我,可我怎么,怎么只觉得鳞隙里渍出无名的汗来?
  我一点都不畏惧,我有什么好畏惧的?
  心想着,左前爪却不自觉地掩住胸口。我喘得厉害,可又不是累。我四肢乏力,可我身子又没什么毛病。我是怎么了?
  森林,灌丛,草甸,砾石,冰川,又是冰川,砾石,草甸,灌丛,森林。水晶般的鳞片上变幻着风景画,我的心里却似冰窟泥淖,恰逢杂抟着乱卷的暴风,连光的影子都给死死捂着,连一根骨刺也不让露出。
  我是不是有点魂不守舍?我到底在……我在想什么?
  眼前那座岛屿(埃塔佐菲尔中心区在一座海岛上,此岛面积约有加里曼丹岛大小)依然出现在浩洋碧波的尽头,我却觉得自己的胸腔快碎塌下去了。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钻进我的洞穴的。我快半年没回来,可一丝亲切感都提不起。只有无尽的心悸,充遍我的身体,满盈地要由我的鳞片底下渗出来。
  我缓缓蜷进洞穴的最里头,取下角扣,嵌在洞壁上的一个环槽内。蓦地,洞口闪出一道蓝白的光障,当间三角似的埃塔佐菲尔徽标闪得我直作呕。我以前从没有这种感觉,今天,今天又是怎么……
  “得汇报一下结果了……”我软着四肢,轻撑起身,拭了一把身旁一块泛着银光的金属嵌壁,那嵌壁便同水波似的漾开,显出我的名字。没个喘息的功夫,那暗金色的名字又匿下去,浮出几个四棱晶装的窗口,各纳着鲍耶厄字体的入口介绍。
  我盯着那个传讯窗口,爪子正要按上去,心里却猛地塞住。悬着爪子,我能听见自己双翼耸动的摩擦声,尾巴微颤的刮拉声,鳞片开合的相击声,自己心脏狠狠搏动的暗劲声。可我的爪子,就是按不下。
  我……我该死的在做什么!!
  眼睑忽地一个抽搐,那些泪再也蓄不住,顺着我的吻坠下去。我低下脑袋,伏下去,一点一点蜷起身。
  我……我哪有放下!我,可我本该高兴啊!我根本不应该……
  想不下去了,我鼻息带出的细弱呜咽,却击碎了那坚牢的冰窟。
  是我,是我该死的杀了我的——她真是我的挚爱……我哪里装得出来!她多好……她……
  我敞开右翼掩着身子,啜泣着。也不知有多久,也不知我的泪是否流尽。我也不知在何时,我的心竟平静下来,仿佛不曾汩绉。
  我,我到底是……
  昏沉似的拉起脖子,我呆呆地打量着四周。直到那埃塔佐菲尔的徽标闪进我的竖瞳。
  我愣怔着,注视着那个三角般的标志。
  “就这样了。”我喃喃一句,龇起牙,猛地抬爪按在那写着传讯的窗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