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思想者的惘然
“你是迪姆奈特·迪索达加克？督查办（布里敏加尔十分办之一，负责监督其他办及对内冲突调解），怎么样？”科弗尼恩冷着眼看着那头银龙。
格莱汀娜尔只能看见银龙的背影，不知他是什么反应。不过她倒是有些奇怪，这银龙总想掩着腹部似的，四爪向内收，尾巴也是前倾，连脊刺也微拱起来。这是什么原因？格莱汀娜尔是不明白，不过，她猜这跟这家伙之前的什么习惯有关。
“……我很冤枉。”银龙沉默片刻，脑袋微抬道。
“你，其实一点没有。”科弗尼恩摇摇头。
“我是冤枉，我无辜！”银龙忽而叫起来。
“无辜？要不要我提醒你，你当时说了什么？嗯？”
“气话不能拿来说事，我说我无辜有我的道理！”银龙的身子挺起来，这下看起来倒正常多了。
“你有道理，谁都有道理，我没工夫听！”黄铜龙一摆左爪，那银龙即为一股无形之力甩过光幕。可怜的银龙没来得及打开双翼，整头龙恰腹部向下砸下去，直摔在最内侧的厅壁边。
格莱汀娜尔听那银龙一声痛呼，看着他扭曲着表情蜷作一团，双颚开开合合，说着什么。不管他说什么，不是什么好话就是了。也在这一瞬，红龙发觉自己的身子一轻，仿佛给什么东西簇拥着翼肱和肩胛，尾巴后肢自然垂下去，缓缓
给“抬”向科弗尼恩的位置，身体的控制权也逐渐恢复。这感觉跟飞行很不同，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格莱汀娜尔绝对会百般推举“美妙”二字。她天生有着飞行障碍，整个双翼的肌肉不能长时间支持飞行。她自己统计，只要三十来分钟她就累得要瘫，气喘个不停。什么是畅快的飞行？格莱汀娜尔从未体验过。飞行简直是她的噩梦。
她的童年，没有无忧没有无虑，有的只是日复一日振翼，一次又一次坠落。两百岁，同龄龙早在天空的穹窿之下辟出自己的空道留下身影，自信而优雅。她呢？她才勉强脱离大地的束缚。她看着其他龙自由翱翔云际，却只能回头低着脑袋爬上山坡。无尽的愤懑和自责充斥着她的胸膛，可她却说不出一句话。这样的生活还怎么继续下去！她不想被歧视，她不想被看作废物！她怨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自己的母亲要把自己从蛋里解脱出来。明明自己破壳力度不够，就应该给憋死在蛋里。那样多好，哪有这么多事，活着反而更痛苦！身体上的缺陷可是要跟着自己一辈子啊！
她的母亲只对她说了一句：“你是没有身体是不完美，格莱，但你有脑子。”
是的，她有脑子。
她靠着这句话活到了布里敏加尔，活进了涌石册的海洋。她遇到过嘲笑，这不可避免。但她从没放在心上，就当那些话是自己的动力源。她会用自己的长处——脑子，说服那些嘴巴不干净的家伙，而非利爪尖牙行事。自己又不擅长，何苦拿自己的短处同其他龙的优势相争呢？
个龙原因，她有幸得了免去飞行训练的特权。空下来的时间，她也没有荒掉。她会一股脑把这个时间投进涌石册里，经常一去就是五个小时。光看还不够，她也特别喜欢其他龙交往，拿自己的大道理同他们对峙，直到把对面驳倒方才罢休，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交流叫她自信，叫她更有思想。日子一长，她的同学都开始讨厌她，而科舍却对她愈发关注。同学给她白眼，科舍却给她帮助，给她指引。同学们一天看不见她几次，看见她也是见她同科舍们走在一起。
也许是科舍们的知识更加成熟，时光冲走了她的稚嫩，留下了她自己的主张。她忽而发觉前路是那么诱龙，那么光明。
只是，她不知道，那种光明，只是假象罢了。
“格莱汀娜尔·万萨卡第……”科弗尼恩同她双目对视，默然无语。
“啊……怎，么？”格莱汀娜尔缓着声，攥了攥爪。
“挺不错的。”黄铜龙鼻孔里喷出一股气，会心般龇龇牙，“你去吧。”
“嗯，从你的角度上说，你是同情我哦？”红龙扬了扬颚角，“我不怕那些，举例的话，嗯……我的事你，你应该是知道了吧？”
“你，你不觉得可怕？无助？被世界摒弃？”黄铜龙露出奇怪的表情。
“从世界的角度上看，我的选择已经做了，这我没法左右。结局这样我也没法。”红龙的脑袋向前微屈，“我，在我提那个观点的时候，我就整个把自己投进去了，不办好它，我的选择就不会变。我不怕什么，从我的角度看，该怕的我也经历了，我不怕更多。没有这些，那我就不是真的我。”
“哈……”黄铜龙干叹了口气，“你……你就没怨恨过吗，还有，你的死？”
“科弗尼恩·泽兰格斯。从客观的角度说，龙都会怨恨的，别说我了，我经历了那么多。我的死，我也不怕死。不，龙没有不怕死的，我只是明白，我的死不过是……举例话，就像一点坠入深渊的星火，熄灭了，但也让你看清片刻深远的模样。这就是我，我不怕经历再多。有龙在这世上就好，死了我一个有算得上什么。”格莱汀娜尔的声音是那么平静而柔和，浸着淡淡的无奈，在黄铜龙耳边沉浮。
“你……你知道创界？”科弗尼恩试探道，他的竖瞳不自觉得瞟向一旁。
“我知道的，从某些角度上说我那些话是想说给你的，你的双翼总在打颤。”
“啊……格莱汀娜尔，”黄铜龙浑身一怔，忙拢了拢双翼，微低了脑袋，“谢谢了，我……我会去想想的。”
红龙又觉浑身一轻，也没做其他动作，任由着这股力托举着她。她知道科弗尼恩不会粗暴地给她丢过光幕去的。
如她所想，又是美妙的“滞空”感，她缓缓越过光幕，无声无息地重踏上创界的紫红地面。
她四下看看那群龙，他们早已分散开来。那黄金龙脱开身缩在厅角，僵着侧颊和那头叫彻菲尔的紫龙一言一语。一旁伏着蓝水晶龙缪克索玻，他的颚角时不时上扬片刻，仿佛灵光乍现有了什么有趣的念头似的。他只是趴在那儿看着彻菲尔，时不时插一句嘴，竖瞳却总是不安分地瞟开去。
那头叫做赫蒂希瑞亚的黑龙正和刚才那头银龙面对踞坐。迪姆奈特半搭着眼睑，嘴里似乎嘀咕着“科弗尼恩”怎样怎样。赫蒂倒是很配合地龇牙点头，看样子是对那些嘀咕百般赞同了。
“我这种角度看的话，大家还挺活跃的。”格莱汀娜尔瞥了瞥剩下几头原地休憩的“懒家伙”，侧了脑袋想着，“他们不知道什么情况……我得去谈谈看，肯定是因为没法接受现实。现在早不是几千年前了，从现在的角度讲，大家就该活跃起来，就该交流交流。”
红龙看了看离自己最近的龙——水晶龙克努林，拢了拢翼，迈开四爪。刚踏出一步，脑海中烙出一个名字，截住了她的步伐。
“索耶·提弗洛？”格莱汀娜尔转头望向科弗尼恩，一头黑龙直直摔进光幕，砸出一声闷响，瘫伏在地。
“这家伙好像是反魔转运动（指反对魔能转换器应用运动）的发起龙？”红龙小步踱黑龙身旁，探出右爪敲了敲他的左腹。
黑龙哼了一声，抬起脑袋看了看她，冷着脸孔清清嗓子道：“格莱汀娜尔……你刚才和那头黄铜龙说了一堆，我听着了。你敲我肚子，想跟我说什么？你是头有能耐的龙。”
“哪里，客观的角度说，我我就没没哪个时候有能耐过。拿科弗尼恩的话说，有能耐还会到这里吗？我是头被世界抛弃的龙啊。”红龙轻摇了摇脑袋轻声回答。
“那你有什么事找我？”黑龙仍是冷面。
“嗯，几年前有龙发起过一个反魔转运动，索耶·提弗洛。”红龙不紧不慢道。
“那是我，所以你听说过我是不？这就是我的下场，但我要挑明，我永远不会支持魔转。你也反魔转？”
“我不会那么做的。”格莱汀娜尔闭着眼摆摆首。
“我就知道，你，你那套说辞，你是做社会的吧？”索耶伸出左爪指着红龙道。
“从你的角度看，可以说是。群居论，你听说过吧。”红龙依然平静。
“你想让龙建城市，住在一起，胡扯。”索耶睨了格莱汀娜尔一眼，“你这个都不如魔转。”
“索耶·提弗洛，你得摆出例证，我格莱汀娜尔受教了。”红龙倒是永远不会着急，颚角微扬，似在笑，又隐隐逸散着睿智的气息。
“我要有什么例证，你挺好笑的。拿你的话，我们是被世界抛弃的龙，我们早被世界一爪子丢开了！我们到这儿，我们是失败者，例证举再多有个尾巴用！”黑龙蹙了眉头，摊着左爪冲红龙慨叹着，“他们不听，我们说再多，好听点叫规劝，难听点就是发龙瘟，龙龙讨厌！”
“但我还是要说。”红龙的竖瞳恍惚了片刻，重又坚定下来，“啊，从个体的角度来说，我们是被抛弃了，但从大局的角度讲，这只是社会进程的一个低谷而已，它不影响整体的。我能看到希望，社会会改变龙的，只要我们有社会，我们不会倒退的，就像魔转一样，它一定会出现，一定会发展。”
“我问你，你有了魔转，你还经常吐息吗？”索耶反诘道。
“偶尔会有的。”格莱汀娜尔摸了摸自己的前颈。
“我们在退化，还是进化？嗯？你还那么认为？”索耶踞坐起来，直视着红龙。
“进化。从社会的角度看，这就是进化。”格莱汀娜尔的眼神无比笃定。
“进化，没有吐息，我们成什么了？我们还是龙吗？”黑龙前倾着脖子抬高嗓音道。
“是龙，我们是龙，我们是新龙族。从历史的角度上看，现在，我们不是原始的龙了，我们是理性的团结的龙，我们是整体，索耶·提弗洛。”
“好，任你去想，我什么都不说。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反正到了这儿，后悔也没有什么用了。管你新龙族，我也不想说魔转，神经兮兮，我开始的时候还说了句蠢话。龙瘟发得再猛，拿魔转光棱矛（一种小型魔转武器，使用者输入魔能，可形成稳定光矛，能轻易切开龙鳞。光矛属性取决于魔能属性）照我刺个几下，我也得爪子一缩，双翼一瘫，玩完。什么用？我不如就按头正常龙活呢，哪来那么多事，折腾自己。命没了，你还想深明大义什么？”索耶重伏下身，闭着眼不再多说。
“谈谈之前？”格莱汀娜尔沉默片刻，轻声问道。
“嗯？”黑龙睁开眼，“你觉得我会说？”
“你不会放弃魔转，从你的角度，你更想找经验。而我，正是你找经验的途径，你不会放弃，除非你故意，但你不会的。”红龙的话中总是平静如水。
“嗯。”索耶轻轻拉了一下颚角，“你先，我对照着看看。”
格莱汀娜尔听了这话长出一口气，伏卧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