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灵魂桥梁的坍圮
“嗯?怎么样?可以出发了吗?”黄金龙左爪顺了顺后颈棕金闪眼的鬃毛(注:在本世界观中拥有鬃毛之龙只占极少一部分),左右摆了摆翼,视线指向我。
“挺好,有‘龙乐粹声’,你,我,可以了。”我半龇着牙盯着他,“到时候‘龙乐粹声’就不能——”
“不能。”乌萨莫塔抿着嘴坚决摇摇头,“它是我的,我的财产,除非——”
“除非我们成为配偶!可以,可是你又不答应,我是真心!啧。”我直伸右爪,在空中划着竖线。
“莱瑟洛特,我明白的,莱瑟。给我时间,我要思考不是?嗯,思考。”她的神色忽游走起来。我知道,这次又没戏。
“啊,乌萨!你知道,蒙罗乌洛,我的能力,你的天赋!我们是绝配!我也只是,就借一下‘龙乐粹声’,你——”
“别急啊!它就一件乐器,等我想好,我也给你做一件不行嘛?现在,得抓紧时间去胡亚厄利(注:为约利佩亚共和国最西部城市也是杰达索普大陆最西部城市,人口约40万,为前往文尼玻赞亚森林【第一部有提到】或奥卢里斯大陆的中转站,龙族在此设立外交馆)!”她见我似想靠近,竟后退几步虚笑着不在焉,“带齐了吧,东区(指霍泽弗洛尼亚龙族王国东区)到胡亚厄利大概得飞多久?”
“唉。”我吐出一口气,缓步向外走,“放心,够了,下午肯定到了。”
“莱瑟!呃,我……”她的声音忽截到我前头。
“嗯?乌萨?打算——”我撇过头,挤出微笑。
“没有,没有打算,你慢点走,不行吗?”她眼里莫名地惊惶,满盛着踌躇不决。
她这个样子,我没有办法。我的脑子里只有两件事,最美的龙族音乐,还有她。这两者,我都没有完成,可我都,我明明就站在两扇门前,我就是没有钥匙!音乐是我的一切,她则兼具音乐与才赋。我就等着她答应我,可,她的一句应声,我已经苦等了六年。我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也迷茫,我觉得自己没有错。
我们启程时仍是清早,根本看不见察什(即源的意思,龙称呼本星系恒星的口语)的光芒。天空沉郁着,飘不出一道音律。我浑身不自在,也许是因为天气,也许是之前的事,这风刮得我的鳞片麻扎麻扎。怪事,飞翔不应该是我们龙的家常便饭吗?真是鬼天气。
“莱瑟,喂,不觉着这风不舒服?”乌萨莫塔伴着我无言振翼近三个,总算微偏了脑袋开了口。
“真不适合演奏。鬼天气。”我随口抱怨。
“能回去吗?那我们能不去?”黄金龙她竟也会问蠢问题。
“‘龙乐粹声’给我啊。”我瞥了她一眼。
“就一架蒙罗乌洛,莱瑟,求你别提它!我不想宣扬它!”乌萨又自己的嗓音里加了几分惊惶。
“你只会这么说,乌萨,不能换个回答吗?我怎么了?多完美的结局!”听她这话,我心里烦的要炸鳞。
“莱瑟,那个,我……”乌萨莫塔的声音轻下去,没在振翼的呼呼声里。
“唉,甩的……”我没去看她的表情,嘴里叹骂一句。
又是漫长的沉默,直到灰褐的天幕与暗绿的地平线间波动出一道奇伟的山脉。
“那是加意加基尔啊,嗯?莱瑟。”乌萨轻絮声由我身后飘来,“过了那还有多久?”
“两个小时。”我抬眼看看上空的云,“不过,可能会下雨,看样子。”
“不影响我们……演奏吧?”
“有雨声伴奏不好吗?而且也还很远啊。别问了,再说又不会是在外面演奏,跟着我就行。”我半撇过脑袋冲她道。
“哦,行就是了……”她嘟哝一句不再多言。
乌萨莫塔她强大的音乐天赋,我绝对承认,可她这种奇怪性格也总叫我头疼。罢了,我可是追求她的龙,也不在乎这些了。就怪怪这该死的天气吧。夏天也就是这点不好,天气就是太多变。多变也就多变,反正我不是第一次去杰达索普演奏了,可乌萨她是第一次去,怎么就不给她留个好印象呢?
顺着山脊向上飞,贴着直伫在山脚下,绵延着作山之旌旗的出秀乔木,我昂首望向更高之处。绿色在远处褪为灰黑,直上融进滚滚黑云之中。若尖塔般的黑云同尖塔般的山峰相接,而我们就置身于黯淡与灰颓之界。
“我觉得,呃,莱瑟?!”黄金龙在我身后喊叫起来,“我们要不要,停一停,要下雨了!”
“怕什么,我们龙怕下雨么,加速冲过去,赶紧,翻山!也就这段会下雨的!”我一面说,一面贴着陡壁向上奋翼,“注意别飞高过那些山啊,没什么,啊,乌萨?”
“我的鬃毛,会湿的!”黄金龙提了嗓子在我身后高叫,“那个,那样我就——哎!黑云!是不是那个?!”
“啊?!”我向远处的山脊之后望去,只见团团暗尘般的大幕由山后腾起来,欲将灰黑的天空紧紧掩起,“这个天气——”
“轰——”云层里激出一道刺眼的电芒,远远地挟着旋回的雷声猛扎进我的耳朵,栗得我的鳞片微微打颤,差点没炸起来。
雷暴天,这是真倒了霉!我只想快点离开这块地方。奋力振翼,我瞪着远处的山脊,它渐显出斑赭的石坡,在黑云下丝丝滞沉而昏暗着。
“莱瑟!干嘛又扇翼啊,莱瑟!”乌萨莫塔的嗓音好像给融去了似的,细细地由我身后传出来,而我,已双翼一个疾压,探身越过山脊间的一处垭口。
“轰哗嚓——”一道窜裂天穹的白芒正划过我的头顶,砸下一声惊雷,硬生生荡开我的脑海。黑云骤拥上来,吞没天空中苟延的灰白。一霎时,凝滞的空气乍然发狂,两边照我的双翼就是一顶,我一个重心不稳,就要向下栽。
“嗷!甩他的!!”我直撑着双翼,照背后猛一甩尾巴,这才堪堪控制住身体。我向着风,不得已地朝身下那不被蓬蒿的石坡落去,前爪没踏实,崩山陷石般的雷声又起,黑云攒簇着,越压越低,喷薄的灰色大幕不闻先兆地造就天与地的渐变。四下大雨突降,一刹那和鸣起来,挟着狂风鼓作一道道卷雾,密密匝匝,同那撼神的惊雷,将四野框在一个兼有昏暗与无序喧嚣的穴厅里。
“啊昂!!莱瑟!莱瑟!!”一声惶恐的惊叫瞬时将我的头颅扳向身后,离我几个身子远的垭口处,乌萨莫塔的金鳞正在凌乱中飘摇。
雨越来越大,好似跌水般碎在我身上,双颚一张开,就顺着我的侧颊淌成几道水线。我根本看不清乌萨她怎么了,只听见雷声、雨声、风声谐鸣着,伴着一道道划开黑幕的银紫长矛,留下片刻的白昼。
“乌萨!快落下!!”我扯着嗓子大吼,埋着脑袋一步步向那垭口挪去。
“啊,莱瑟!!我控制不了啊!!风!风!昂!!”乌萨莫塔的声音几乎要撕裂开。
“乌萨!!”我的心跳陡然加速,浑身莫名发热,上下颌不住颤动,鼻孔里也重重喘息起来。
雨忽而转小,风仍肆虐不停,层层地逼着雪峰的寒气下压着,叫我不禁一栗。
我眼睁睁看着不远处那个金黄的身影一扬,没在黑云之中,不觅形迹。
“乌萨!!!”我用尽全力大吼着,双翼两侧猛击,打算向前扑去,可那该死的风狠命一掀,把我甩向一边。
我栽在一堆碎石上,身子差点滑进山垭后的沟槽里去。猛抬起头,仍不见乌萨莫塔的身影。
黑云层层翻卷,忽而疾拢,忽而飘散。风却不见息,抟弄着那苍穹大幕,冷滞、凝冽而排宕如澜。
我暴瞪着眼,僵硬地盯着乌萨消失的地方。鼻腔呼出的气流随风而散,但心跳却愈发慌迫。四下忽沙沙作响,声势逐层迭进,我看见颗颗细密的冰珠泼洒在自己的身上,同鳞片双声共响。
一瞬,我的头顶闪过一道灼目的白光,那白光似直扎进我的心脏。乍然,一声短促而高亢的悲鸣振散在这天地间,在我脑海里冲撞回斡。
“不。”我轻吐出一个字,呆呆看着那个金色的身影坠出云层,砸在我不远处的石坡上。
“乌萨,乌萨!”我的喉咙里翻上一阵酸涩感,四肢微微发软。我踉跄着迎着风挪到她的身旁,探出左爪轻推了推她的身子。
她的双颚微张,喷出一股白雾,轻哼了一声。她后脊的金鬃焦黑着竖立,四肢时不时猛一抽搐,连一身的金鳞也附上了一层粗糙的赭尘。寒气仍旧翻涌着,惟那冰粒由倾泻转为纷乱,四下的声响沉谧下去,任风推举着一切。
“不会吧,乌萨,乌萨!!”我不住地推着她的身子,正对着她的脑袋大喊着她的名字。我上下颌仍打着颤,可我却不觉得冷。
“莱瑟……别,摇……”终于,乌萨莫塔呆滞的眼神凝聚起来,喉咙里爬出几个字。
“乌萨!啊!这怪我,这——”
“医护部,莱瑟,呃——”
我本想想她表示自己的歉意,可她却打断了我的话。我自然也想到,乌萨莫塔的状态仍旧危险,她的鼻孔挟着喉咙鼓出白气急促不息,看似消散,又重现形。她的竖瞳脉脉地对着我,眼睑半盖着露出一条缝,叫龙担心它一合便再不张开。
“那胡亚厄利的——”
“不——”金龙的嘴里拖出一道长声,颤抖着,声若游丝却不可动摇。她的眼睑往上退了退,露出那满是挣扎的眸子。
“我会送你去医护部的乌萨,马上,但胡亚厄利的事没法回掉,关系我们种族的!所以乌萨——”
“不要,不说那个——”
“‘龙乐粹声’能——”
“不——不的,莱瑟,莱瑟,呵呃……”乌萨莫塔没等我说完就一声长音打碎了我的念想。她浑身颤抖起来,双眸中迸出哀怨与痛苦。
“我只是借一借,乌萨我——”
“不——不行。”
“乌萨,为什么——”
“不行……”
“乌萨——”
“莱瑟,医护部!医……医……”
她的双眸流出恳求,恳求着我不要再说。我会把她送到医护部的,但是……但是音乐不能丢下,现在,尤其现在!我爱着乌萨莫塔,我由心说,我无愧于这句话。可音乐,音乐是这一切的支柱,是我世界的中心,放弃音乐,那么,就是不可饶恕,跟舍弃生命有何二异?我不明白为什么乌萨不愿借我“龙乐粹声”。我爱着她,我不想失去她,可面对音乐的至高,我也只能沉默垂首。
“乌萨你真不愿意吗。”我伸爪抚了抚她后颈的鬃毛。
“我……我现在——”
“乌萨……如果世上有龙神的话——”
“没有……”
“如果有,如果他给你两个选择……音乐造诣达到空前绝后,可你只有几十年的寿命,或者能正常活下去,却无法再学习音乐。你会怎么选?”
“我……造诣吧……”乌萨沉默了一会,细声吐出一句。
“为什么?”
“呃……信仰?啊,莱瑟我——”
“没错,乌萨莫塔,你说的没有错的。”我缓缓将左爪搭在她的脖根,轻抚着。
“乌萨,我爱你的。”
“……莱瑟,你说这个,不如,医护部,就——”
“乌萨,真对不起。”
“莱瑟?什么啊?”她的竖瞳觑着我,满是疑惑。
我知道还有一种方法可以得到其他龙空间里的物品,这次,我别无选择。因为我选择的同样是造诣。
我凝视着乌萨的双眸,左爪慢慢绷紧。
“莱瑟?”黄金龙轻交了声我的名字。
我闭上眼呼出一口气,左爪贴着她的脖根猛地用力扎进去。
冰粒不在,四下朦茫一片,是雪在翻舞飞卷,弥扬攒浮。
一声厉耳的哀鸣倏地迸形在这暴雪中,却俶尔消弭在这萧然的雪山间。
加意加基尔山脉的夏日就是这样无情,片刻之内,雨霰雪相转,全不带一丝迟疑,永远是热烈而寥寞,团簇而无依。
满山积了扎眼的薄雪,静覆着土石,围绕着我和她。看着那道缓缓剪裁这雪绸的暗红“溪水”,我,只觉得自己的侧颊淌下了泪。
这世上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哪里知道,我已经做尽了能做的一切,最后,还是要失去,还是要……
我由侧颈拔下一片黄绿融浊,却透着柔光的鳞片,轻盖在她的左眸上。
低下脖子,我靠了靠她的侧颊,抬起脑袋看向西方。
那里,将会是我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