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江南掠影 下

  多绮惊叫着跌下去,多锦忙伸手去扶,可哪里来得及?
  却在此时,从旁边闪出来一个灰色的身影,奋不顾身的拦上来,替她挡了些力道。多绮这厢惊魂未定,好容易缓过神来,才疑惑着望向突然来的这个陌生人——
  那人瞧着形容在二十上下,灰布缁衣,周身半点装饰也无,只是仍留着一条大辫子,是姑娘家的装扮。当然了,连那辫子也由一条布绳束的紧紧的,只耳边落下的几撮碎发,应该是方才救她的时候散开的。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却见多锦一边紧着扶起她两个,一边唤那个陌生的女子:“二姐姐。”又指着多绮道::“姐姐头一次见吧,这是四叔家的妹妹,绮姐儿。”
  再向多绮示意道:“这是二姐姐。”
  那年轻的女子闻声,面上添了点笑:“原来这就是四叔家的五妹妹了,却没想到咱们这样见了面。”关切的望着她:“刚才可跌伤了?”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二姐姐。多绮忙跟着蹲了个安,笑道:“二姐姐。我没什么事儿,只是方才吓到了。”
  “嗯……”多秀应了一声,把眼扫过她的裙裾:“只是可惜了这条新做的裙子。”是本地最著名的缭绫,似烟簇雪,明月水波。要善工的织娘好些日子的心血才得。君不闻,扎扎千声不盈尺,春衣一对值千金。只是可惜了。汗沾粉污不再着,曳土踏泥无惜心。
  果然,多绮掸手拍了拍裙摆下的浮尘,亦有些懊恼道:“是昨儿外祖家的表姐送我的,难为她估量我的身形这样准。今儿才第一次穿上身呢,便糟蹋了。”衣裳她其实并不很可惜,只因出身富贵,不谙物力辛苦。唯独可惜处,是辜负了表姐的一番好心。
  多秀见状,亦不再多谈,从地上捡起自己的书。多锦见状便问:“姐姐如今在看什么?”
  秀姐儿将书皮一翻:“还是佛经,讲因果福报的,不是你们这样年纪读的。”她很少与人长谈,因为嫡母不喜。日子久了,反倒不习惯与人说的太多。“你们既然来逛园子,倒不妨往东头走走,虽然那边水少一些,但景致更丰,更适合你们。逛的累了,叫丫鬟们临水摆上一桌席面,不必太张扬,应季的蔬果鲜鱼就很好。”忽的话锋一转,扬一扬手中的书:“不过我要诵今日的功课了,便不陪你们说话了。”
  多锦深谙她的脾性,更知情知趣,忙道:“姐姐自忙去吧,我本就是要带五妹妹往那头逛得。五妹妹,咱们过去吧。”
  多绮只觉得这个姐姐脾气很有些古怪,前头听她安排起来也是有滋有味的,话锋一转,便要逐人。但想到大太太阴沉沉的模样,倒也不足为怪了。忙从善如流的应了一声,自跟去了。
  东岸临水的亭子里,有未施妆的小戏子正在排演一出游园惊梦。多锦与其中一二位倒也熟络,见她来了,忙着安茶布膳。多锦摇了摇手指:“你们不必忙,这位是四爷家的绮姐儿,前头离得远便也罢了,打后头可得认真切了。”几个人忙齐声道:“见过五小姐。”临着盈盈湖波,水灵灵地好嗓子,听起来格外润耳。
  多锦便笑道:“几时候找的这样得宜的地界儿练嗓子?果然,这一程子你们愈发精进了。只是……”她似笑非笑地拾起桌上茶盏,略沾了沾唇:“只是不怕冲撞了她,斥你们聒噪么?”
  那唱旦角儿的齐荷便笑道:“咱们是老爷许了的,说是这一带临水又透亮,对嗓子好,就叫咱们在这一带儿排演呢。更何况,她也一向不往这一带来。”
  多绮只觉得两人语藏机锋,略略猜着哑谜似的暗指是大太太,可个中根由,却是云里雾里,无从谈起了。更何况,她很快便被新端上的两盘果子饴诱走了目光,捏着其中一枚梅花形的问服侍的婢子:“我吃着格外甜些,却难得不腻人,有一股香气,却又说不出来。”
  多锦眯了眯眼,收了前叙,笑道:“你都瞧出来是梅花了,里头的馅儿自然也是掺了些梅花的,所以气味格外清新些。”
  多绮忙又捏了快塞进嘴里:“尝着有一些了,但是又不很像咱们闻着的梅花香。”
  齐荷也道:“做成点心吃的,自然和枝上的香气有些不同。这个是奴婢亲手做的,五小姐若是喜欢,尽管用一些。我那儿还多着呢,等下就让小丫头给您送些。”
  待多绮应后,多锦道:“你们忙吧,我和五姑娘吃一会子茶果,正好配上你们新排的曲儿。想来这就是大哥哥常说的风雅了。”
  几人应了声退开去,裙裾曳地,临波照影,婉转一支醉扶归,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无人知,胭脂绯红,女儿心事几多重。
  风吹过,八角亭檐的金铃相触,零零当当飘出去老远。轻纱也随三秋叶飘飘摇摇,似灵动的四肢软腰。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帷幄的飞纱,还是亭外翻舞着的水袖长巾。多绮有些懒散的歪在百蝶穿花的腰枕间,叹一声:“果然,这儿极舒服,叫人不舍得走啦。我娘偶然说起,江南最懒人志,旖旎富贵窟。果然不错。”
  多锦正学着烹茶,手执茶筅搅动着茶粉,听她这样说,知有后话,并未接口。果然,多绮停了停,看了一阵儿她的动作,复道:“姐姐,你方才与齐荷姑娘说的是大伯母吧。”她轻轻地笑了声:“我晓得不该多问,但觉得刚才,很不像你。”
  多锦到底年幼,拿捏不准力道,试了几回,终究点不起汤花。末了,还是悻悻丢下,由着善烹茶的婢子续制。她自个儿拾了块手巾擦去指尖一痕翠色,不答反问道:“那么,妹妹觉得齐荷这丫头如何?”
  风将娜娜袅袅的唱词送进来:“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已是这一折子戏入了尾声。多绮偏头想了一阵儿,认真道:“她很厉害。模样生得好,戏也唱的好,瞧方才安排的利落,可见是心灵手巧。”
  多锦笑笑:“我与她也是旧识。不瞒你说,她原是家生的。她老子娘便是我的乳母,小时候也是跟在我们房里长大的。”茶汤已烹得,多锦分了一盏给眼前人,自个儿亦抿过一口,徐徐而道:“她打小儿就机灵,原是预备留在我房里的,我娘见她这样,倒不舍得叫她做婢子了。正赶了巧,那一年家里才买了几个小戏子,她跟着跑前跑后的,叫戏班子的师傅瞧上了,说她是块材料。后头也想了几日,就放她去学戏了。”其实学戏是下九流的行当,但家生子命中注定就矮了人一等。眼底下,已经是当家主母的额外开恩了。
  “她果然是学戏的材料,跟着学了几年,便成了戏班子里的台柱子。”更何况她老子娘奶大了府里的四小姐,自然很有些底气,不是外头买来的小丫头能比的。“人本就生的出挑,拿胭脂水粉一描摹眉眼,更将旁人都比下去了。所以,瞧上她的人不少。”这原不是她们这年岁可谈论的话题,于是将烹茶的婢子都撵出亭外,又格外地压低了声:“大伯母就瞧上了她,跟我娘提了亲事。可要是好的也就罢了,偏偏是她家的侄子。那个人——”多锦想起他的形容,都忍不住嗤笑两声:“人长得差也就算了,横着竖着瞧起来差不多,打老远看着,就是一个球儿——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她家早没落了,我们的这位一表三千里的表哥,也实在不争气。”
  她说起来,终也微微带了几分气恼:“就这样一个人,还想讨了齐荷去做个没名分的小妾。不是我夸口说,我爹娘真要送她去做妾,总要非富即贵,才够格,不辜负了这些年。他这样一个人,莫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原来有这样一桩过节,怪不得。因涉长辈,不好多嘴,多绮只好小口抿着茶,过了许久才道一句:“我瞧着齐荷姑娘也很有自己的主张,既然她不愿,总不好逼她。咱们家也不是那样苛刻的人家。”
  多锦亦觉得自己先前的口气过了,只是平素不曾有人与她谈论这些,好容易,将胸中一口郁气疏散开。这会子忙道:“我知道这话我说的不得体了,只是拿你当嫡亲的姊妹,才说这些的。你听过了,便忘了吧。你前头说江南如何如何,其实这会子还不如何,待到了下雪的时候吧,咱们就在这儿扫开一片空地,拿小吊子煮茶炙酒。那会子下面的庄户也该送年礼来了,极新鲜的狍子肉,叫男孩子们现烤给咱们吃,多多撒上辣子,就一点儿都不膻。”是去岁连下了两日的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男孩子们也叫雪困住了脚,闷在屋里实在无趣,偶然想出来的法子。
  只是,江南的雪可遇而不可求,却不知道今年如何。#####我回来了。铺垫的部分也结束了,正是引入剧情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