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江南掠影 上

  两人在路口分了手,多绮自拐回自家院子里去。四太太正在花厅喝茶,见她回来,忍不住笑道:“你倒真不嫌累,我方才听得月说,还打算往园子里逛去——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逛完的。”多绮往侧首瞟了丫鬟一眼,未搭腔,只捡了张她手下的小杌子坐了。四太太忙拦着,要拉她往身边坐。
  多绮摆着手:“这样坐着舒服,也能亲近您。”亲亲热热伏在她腿上笑道:“我又不逛远,只想略走两步瞧瞧罢了,偏您不叫我去。”
  四太太抚着她的发揪,一边笑道:“哪儿就急在今天了,赶明儿你不去,你爹还得拉着你去呢,他最爱逛这园子了。”又推她去后头瞧:“去瞧瞧你屋子收拾的妥不妥当,趁她们还在安置东西,有什么不熨帖的都直接叫他们改了,省的挪动着麻烦。你莫要觉得只住些日子,侬那臭脾气我还不懂得噫?”因在家里,不必端着官太太的款儿,四太太说话也随意些,满口你呀我呀的,不自觉的染上了嗳软的江南口音。
  旧日在山东,多绮搬出去自个儿住的时候,一间屋子改动了许多次,才终于称心。四太太那段时间被她磨得够呛,这会子想起来,仍是忍不住嗔上几句。
  多绮被她揉的不好意思了,立起身来,摆了个鬼脸:“再怎么得,总是比不上我那屋子——您别瞪我呀,可是很费了我许多心思的。只是眼底下将就着住,我也没那许多的讲究不是?您且放宽心,我不至于在这上头耍性子,叫您老人家下不来台的。”又似想起来什么,忙蹲回到四太太跟前:“娘,到时候我爹的差事定下来,那屋子我可要好好拾掇,您可不许像上次似的拦着我!”
  四太太笑着欲打她:“得了,到时候再说吧,不许给我裹乱。”说笑间,忽闻得门外一阵喧嚣,两人忙迎眸望去,却是钱四爷带着两个儿子回来。许是喝了酒,脸上俱是红扑扑的,脚下也有两分踉跄。
  四太太忙立起身来,不免嗔道:“才回来,就吃这些酒。怎么,老二也吃酒了?他年纪还小呢,你们两个怎样也不拦着……”钱四爷刚一进门来,就被她训得头疼,连连摆手止住啰嗦:“你当我糊涂了?怎会叫他吃酒。”长子钱泽亦笑道:“娘别急,沛弟这是臊了的——”话没说完,就见老二钱沛脸胀得更红了,恶狠狠的瞪着他大哥。泽哥儿咧嘴笑了笑,倒没再说下去。
  说起来,钱家四爷虽外出做官,但到底是因着富贾出身,并未染上读书人的酸气。平素在家中时候,关起门来小日子过得自在,是随和的闹惯了。此时归得故乡,更不需要摆什么劳什子的架子,更添几分和睦。
  夫妻二人任由几个孩子在一处闹了阵儿,四太太忽想起来,道:“说起来,早先咱们许多年不在家,只管叫你们大哥二哥的混着叫了。如今回来了,倒应该序齿论一论。”
  钱家老爷子一辈尚且不论,父辈兄弟四个以伯仲叔季为序,分缀字康、平、隆、昌,除却二房仲平庶出,旁的三个都是老太太嫡生的。
  长房伯康未生时便指腹定亲尤氏,本是门当户对极熨帖的一桩姻缘。谁知晓天有不测,尤氏未至笄年早夭,尤家舍不得丢了这门亲事,复许了次女代嫁。谁知交换过庚帖才晓得,这位尤家二娘小了大娘足足十岁。待到了年纪嫁过来,未曾想不过几年,伯康又一病呜呼了。大房只留下一个庶出的女儿,名唤多秀,女孩子里行二,现而今跟着嫡母过活,平素甚少见人。
  二房则有两女一子,俱是宋氏嫡出。长女多娇,去岁上嫁给临镇王家次子,现而今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眼底下正害喜的厉害,故而这时候也不曾回来。长子浩哥儿,只比三房的泓哥儿小了半岁,如今正一道儿在家塾里上学。幼女多娴,前一个月才刚过了周岁生日。
  三房,便是如今当家的一房。
  四太太讲到这里,不免顿了顿。原来叔隆娶妻徐氏,是临安望族徐氏旁出的一支。钱家虽富,也是近几代的新盛,相比于这些名门望族,便显得有些不足了。三太太又是当家主母,因而自矜身份,自觉不自觉的带些傲气。
  这本罢了。只是后来进门的四太太沈氏亦是本地豪富出身,父亲捐有功名。抬头低头的相处久了,妯娌两个虽瞧着和睦,内底暗流涌动,亦不足为怪。好在四爷捐了官,携家去了任上,各自过日子,少了磨牙拌嘴的契机,倒也相安无事。
  言归三房中,三太太嫡生有两子一女,分别是沣哥儿、泓哥儿,和前头已经见过的多锦。沣哥儿今年十二岁,是老爷子老太太盼了许多年的嫡长孙,在家中最得宠不过。另有庶出的一子一女。因庶女多钰是在三太太生泓哥儿的时候得的,很是闹了些波折。直到如今,譬如眼下四房回来,也不曾带出来见人。四太太也极看不惯这点儿,忍不住笑道:“你们可晓得这位四姑娘唤什么?仍从多字辈,金玉的钰——名儿固然是不坏的,只是连在一起念,便有些可笑了。”四爷是知道些自己太太的小心思的,听她说起来,忍不住咳嗽一声,岔开话头道:“意思好就成了,你别多嘴了。罢,这些琐碎是一天两天能讲得清么?你倒也是,早些不抱佛脚,这会子回来了才讲这些,还有什么意思?绮姐儿记得自己上头有四个姐姐,下头还有个妹子就使得了。旁的,等照了面自然认得。太太,你也累了一天了,几个孩子还小呢。不如放他们回去歇着吧。”
  四太太被自己丈夫打断,亦醒得说的有几分过火了,忙道:“这话是正经,两个哥儿的屋子都妥当了,只是绮姐儿挑剔些,她屋子还需要些时候,这会儿暂去那头暖阁里歪一会儿吧。”
  多绮撇嘴道:“娘,你偏心我这两个哥子,早先叫人紧着他们的屋子收拾也就罢了,怎么还非要说我的不是。”但孩子们几个一向相厚,也并非当真恼了,只是说笑两句,各自归去休息不提。
  闲话不叙。
  须臾一瞬,已过了几日。这日多锦来寻多绮时候,她正坐在临窗的大案前头,桌面上乱糟糟的堆着些笔墨,大张水纹纸上亦横七竖八的画了几道,被拨的没半点儿章法的算筹压住了。见她走来,多绮略有些吃惊的望了一眼,忙招手笑道:“四姐姐,怎么这样早。”抬手一推,把琐物推开些,倒更乱了。
  多锦好奇道:“前阵子不得空,天气也不很好,一直不曾带妹妹上园子里逛过。难得今儿诸事凑巧,只看妹妹得不得空儿了——不过你这儿,做什么呢?“
  多绮叹了口气:“前两日不是去我外祖家住了一日?回来夏敬说几样首饰数目对不上,却不晓得是多早晚丢的。约莫是落在山东府了。这不,大早上便这儿会账呢——我最头痛这个。”
  多锦笑起来:“瞧出来了!瞧你这算珠拨拉的,没半点章法。”她幼年时便跟着父兄出入账房,算盘使得最精,连积年的老账房都自愧弗如。这会儿又怎能忍得住?不由道:“我替你打算筹,叫你丫头一样样儿报给我罢。”
  细白的十指一舒,指下如飞,把多绮看的都呆住了:“好姐姐,你同谁学的这个。我娘也说要教我这个,只是我学了颇久都学不会。”
  “这没什么难的,打小儿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跟着我阿爹去账房上了。听着算筹的声睡着,又被这珠子相击的声儿叫醒。”多锦略一顿,复道:“不过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罢了。我也只在这上头精道些,旁的却是不值一提了。我听母亲说,妹妹是一直跟着兄弟们读书的。可比我强了许多——我如今连千字文尚不曾读完呢。”她一边说着,手下分毫未停,已算得了。
  多绮虽明晓得多锦是有意谦虚,但因着年纪小,听了这话还是极欢喜的。初见她的窘迫顿消,又亲亲热热拉着她的手笑道:“好姐姐,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且吃些点心,我去换身衣裳就来。”
  两人挽着手跨进园子里,迎面是太湖石堆砌的一座假山。山石漫延开来,构造成小巧曲折的一方迷宫。多锦是走惯了的,引着她绕了几步,便钻出“曲径通幽”,一壁笑道:“今儿先略带你转过这个园子,等明儿得了空,再每一处细瞧吧。不是我夸口,若叫你自个儿在方才的’曲径通幽’里头绕,足足儿够你游一晌午了。”
  紧接着便是一池碧水映入眼帘,豁然开朗。有一长桥将湖水分割成一大一小两块,大的一片湖域空旷,并没太多人工的斧凿。多锦引着走入桥上四角亭,再道:“眼底下有些冷了,再早一些,可以泛舟。夏天时候,里头满满都是荷叶,瞧着也清凉。”
  小的一侧则有回廊环绕其上,菱窗照影,拖长了倒映在水面之上,别有风趣。
  她们在桥亭上略歇了片刻,吃过了茶,又携手往湖另一头走。临湖有个两进的院子,白墙灰瓦,倒是格外素净。多锦抬指示意道:“这便是大伯母带着二姐姐住的院子了。大伯母如今信佛的很,轻易不见外客,咱们便不要去叨扰她了。”年轻的女孩子们,最向往的是五色斑斓的鲜活红尘,幽淡的檀香实在圈不住她们心。
  多绮想起那日见的大伯母,一身暗色衣衫,鬓发抿得极紧,只拿一根素银簪子挽住了。虽不过三十许人,却瞧着与祖母可攀姐妹了。她有些畏惧,聆得多锦这样说,自然心服首肯,忙不迭点头道:“我全听姐姐的。”
  便顺着白墙边沿往前走,绕到后头,是一片竹林。虽不是赏竹季节,郁郁葱葱一片,仍是十分喜人。多绮便拉着多锦往里头走,一边道:“我早就想在我屋后种一片竹子了,可惜在山东的时候总不凑巧。”
  多锦笑道:“这也没什么为难的。你只管告诉我想要什么样儿的,赶明儿我叫人往你现在住的屋子后头栽上一排。等你日后回来住的时候,包管就长成了。”
  多绮大喜过望,正欲答谢,孰知兴奋太过,脚下一滑,便没踩稳,整个人跌了下去。#####其实女主是多锦……虽然开头几章主要是多绮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