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魂梦如旧

  长历十四年,仲商。
  皓月清辉,荧星闪烁。庭院中松柏织影,静如沉水,唯有摇椅慢动,风云不惊。跪俑宫灯畔,正坐着一小人儿,迎着光柔声颂着手中薄笺:“……江南物华天宝,诚如’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等语。诚不欺我,只憾未能共春住,不见浩淼烟波,憾憾憾!”钱多锦半阖了目,听小童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寂寥庭院中,檀唇半弯。上了些年岁的人,总觉得身子乏得很,却不知道夫人……噫!回来时该称一句老夫人了,也不知道她听了会不会恼……夫人她哪儿来这样好的兴致。
  江南啊,她闭上眼,满满都是回忆,哪儿用得着旁人笔触?可她也不忍唤小童停下。能多听一句人与物,也是欢喜的,从来不嫌多呢。“……前宿绍兴,严君赞黄酒极醇厚,京城不及十一,命余并信同寄,与尔等共鉴……将往苏州……湖州太和先生邀赏十五月,严君已允,或小住月余。余私心信至时,将近佳节,且代问钱氏,可有鸿雁鱼书相递,可随回信同来……”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侯爷要让稚儿念信给她,太和先生,钱太和……她的,妹妹。
  算来也有近三十年未见了。昔年红颜香肌,云髻新妆。今——她抚上鬓边散落的几线银白——今夕也该和她一般,霜雪两鬓,非年少青春。
  可她们——太和也好,夫人也好——她们都是肆意的,仍鲜活的。风霜岁月赋予的不过是生活的阅历。心澄澈,仍如少年人。忖度着,这会儿该泛舟游园,赏菊尝蟹。待酒浇三巡,兴所至也,便可和着岸上花鼓急敲,唱一声良辰美景。
  不像她,孤身在这寂寥院中,相伴者,唯庭中影,天上月。是命运的捉弄?不,不该苛怨命数。那是该怨她的一念之差?不,又不甘心。
  说不好啊。
  其实也没那么糟——
  她抬眼望了眼身侧朗声的青衫小童。信念到最后,已有些潦草,可并未停下。想来,年岁再长些,也会和他的父亲、祖父一样自律,可堪栋梁。笑又浓了三分,嗳软的口音,倒也似一瞬回了南国故园:“你给祖母写信回去,说我这儿一切都很好,什么都不缺的。”停了许久,还是搁不下:“那边渍的酸梅倒还爽口,她若有意,不妨尝一尝。告诉太和先生就好,她都清楚。”余味在心,是渍入生命中的味道,萦梦不忘。
  小童有一瞬间的惊讶:“原来姨奶奶也认得太和先生。我如今的先生就是太和先生推荐来的,讲起南派新文,对她极推崇。”继而拍手笑道:“是了,怪不得父亲要我来给您读信呢。是祖父和祖母要去太和先生那做客的缘故。”又忍不住缠着她探问究竟:“姨奶奶,您是怎么认得太和先生的。”
  那个故事,就漫长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