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江上寻歌声

  六月,浔阳江上。
  燠热的空气里没有一丝凉风,渔船都躲在江边的树荫间,连鱼鹰都不愿意下水嬉戏。货船的船工和纤夫们蜷缩在码头上的茶馆里,有的用江水擦拭着身子,有的则干脆敞开了衣襟躺在地上。船帮老大今天破例特许申牌时分才开工,他们还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可以休息。
  但年轻人的精力总是更好一些,几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后生自用过午饭后便聚在墙角,猜拳掷骰子取乐。其中一个最精壮的小伙子赤着上身,呼喝连连,彷佛一群人中只能听到他一个人在说话。但不多一会儿,这小伙子面前的十几个铜板便只剩下了两个,他摸了摸被晒得黢黑的脑门,伸了个懒腰说道:“他妈的不玩了,不玩了,今天老子手气不好,改日再来罢!”说着便顺势向后一倒,躺在地上装作打呼噜。其他的少年见状,纷纷站起身来说道:“四哥,明明是你喊大伙来掷骰子,我们兴致来了,你倒不玩了,哪有这个道理?”躺在地上的少年眯着眼睛摆手道:“去去去,老子今天输了那么多,你们看不见吗?老子还要攒钱讨婆娘,哪个跟你们瞎混!”说着另一个白净面皮的小伙跨过地上的骰子踢了地上的少年一脚,骂道:“谭老四,你少他妈的装蒜!欠了老子四十文钱,就想赖掉不成?”听到这话,被叫做谭四的少年猛地坐起来,瞪起铜铃大的眼睛说道:“放你妈的狗屁!你沿整条江打听打听,我谭四几时赖过别人的赌债?有钱时自然会还你。”白净少年仍然不依,说道:“我听说你前阵子捡到块铜牌子,还值几个小钱,不如现在拿来抵债了吧!”说着便伸手向谭四的腰包摸去。谭四下意识护住了腰包,“腾”地站起来道:“谁跟你说的?没有的事!滚!”白净少年还待上前,谭四却捏紧了拳头,沉声道:“你想打架吗?”白净少年看了看谭四碗大的拳头,涨红了脸,咬牙说道:“好!你给老子等着!”说罢便转身出了茶馆。谭四哈哈大笑:“没卵子的软蛋,快找地方吃奶去吧!”接着又照旧躺下准备睡了。经过这么一闹,几个小伙子也没了赌钱的心情,各自找阴凉的地方休息去了。
  然而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天上竟然满布阴云,这座用稻草和木头搭的简易茶馆也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眼看一场大雨就要来了。走货的商人看了一眼船帮老大,放下茶盏皱着眉头,若是下起大雨,只怕又要在这个地方多耽搁一天。船工们却躺在地上偷偷的乐,若是雨下得大些,他们又能多歇息半天。
  这时从岸上的村子里缓缓走来一老一少两人,老的看着五六十岁年纪,用青灰布帕包着发髻,佝偻着身子,边走边咳嗽;小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背着一块青灰布包袱,穿着一身青灰布衣服,长长的头发也用一根青灰布条扎在脑后,彷佛是从青灰色的天空走到青灰色的山村里,又走到青灰色的江面上。只有走近了才看到那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是这青灰色世界里的一盏灯一样。老者被少女搀着走进茶馆里,对着船老大唱了个喏,开口说道:“敢问船家上何处去?”船老大看了一眼商人,又打量了一下这一老一少,说:“下金陵去。雨停了便走。”老者又说道:“小老儿父女两人也想到金陵去,不知大爷可否行个方便,捎我们一程?”一旁的商人点了点头,船老大便说:“好,你莫乱走动,船走时我招呼你。不收你船钱,只食水自备便好。”那老者又道了声谢,船老大却不再理会,只自顾看着天色。正说话间,江上果然下起雨来,整个茶馆里只剩下风声、雨声和船工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虽然不安静,但总显得死气沉沉,让人喘不过气来。
  商人可没有船老大那么好的耐性,最先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便跟那老者攀谈起来:“老丈是哪里人氏,到金陵去有何贵干?”老者叹了口气说道:“小老儿就是本地人,家里只这么一个女儿。去年卖田葬了老妻,实在没处营生。所幸小丫头有几分颜色,又调教得会唱几个小曲,听人说金陵城里的达官人好这些,便寻得一户嫁与他作个小妾,也勉强混口饭吃。”商人听罢看了一眼旁边的姑娘,说道:“哦?令媛会唱曲么?正好此地无聊,没个消遣,敢请二位唱几支曲子,也好打发时间。”说罢让长随从包袱里取出一小串铜钱,递向老者手里。老者迟疑了一下,便伸手接过,示意女儿打开包袱,取出一副曲板来说道:“官人盛情难却,小老儿便献丑了。”说着开始敲击着木板,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少女也跟着节拍展开歌喉唱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歌声吵醒了睡着的船工,船工们也支着身子听起来,虽然听不太懂歌词的意思,但这样的天气里听曲总是比睡觉要好的。
  几个空拍过后,少女接着唱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最后一个“肠”字唱得悠扬婉转,商人不禁拍手称赞道:“好!好个还乡须断肠!还请再唱一曲。”说着又取出一小串铜钱来,老者看了一眼铜钱并不接过,接着打起节拍来,少女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又开始唱,依然是韦庄的《菩萨蛮》:“而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山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正唱间,只听得外面江上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兄,想不到这里还能听到这等妙音,江南风物果然有趣,我等且去一观如何?”这声音如同一把锥子,穿破风雨声直刺进茶馆中众人的耳朵里。接着另一个粗犷的声音回答道:“好说,就去罢!”这声音则如同一道闷雷,听得众人五脏六腑也跟着隆隆作响。
  听得外面说话,船老大早就拔出腰刀,几个胆子大的船工也已经探出头去,但见一艘小船从西边的江对岸向着这间茶馆箭一般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