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水滔滔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响,弥天的大雾一点也未消退,分不清哪边是宋军防线哪边是蒙古战舰,海浪狠狠拍打着船舷,轰隆隆的巨响震透船上每一个人的心。杨海心已知蒙古军来攻,但朝臣均被冲散,她束手无策,只能在船上坐等消息。忽然,继先和南宫逸的船驶来,海心见是继先,既是惊喜,又是欣慰,还有期望,本想问问继先这几日的境况,或是询问末帝是否安全,再或是询问两军战况,但却话欲出口而心乱如麻,因此不知该说什么了,一时间竟泪如雨注。继先本已心疼,怎忍心再说出末帝下落?只道:“海心,噢不!太后,请太后快点登船,我们赶紧和世杰会合。”海心擦把泪,“张世杰现在何处?本宫听得分明,这到处都是蒙古军攻打的声音,皇上可否安全?要赶紧去接皇上才是。”
  继先垂头不知如何回答,海心疑道:“怎么了?是不是皇上出事了?”南宫逸知道继先根本不忍心回答,便伏身叩头道:“太后,皇上和陆丞相未免做俘虏,已经投海了。”杨海心顿时神情呆滞,面色戚苦,眼神绝望,向后踉跄几步,退到船边,继先疾手去扶,海心止住,对继先道:“自临安被围,我携广王、卫王随你、国舅和江万载南渡,而后张世杰带兵从定海来护驾,在婺州又和文天祥、陆秀夫等人汇合,至福州找到陈宜中,得谢太后密旨,众人拥立广王继位,朝局一振,本宫自以为恢复赵宋天下有望。不料后来连连挫败,行宫又遭风暴袭击,以致江万载救驾溺亡,先皇惊悸驾崩。后来,陆秀夫强争力荐,扶卫王继位,江山社稷又有一线生机,谁知今日又有如此之败,大宋无望了!”
  继先劝道:“太后切不可如此灰心。”海心直眼看着继先,苦笑道:“继先哥,还有望吗?江万载溺亡,文天祥被俘,陆秀夫投海,国舅和陈宜中不知所踪,我仅有的两个儿子又都走了,大宋还指望谁?”继先道:“难道赵氏就没有别的传人了吗?海心,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三弟已经突出重围,咱们与他会合后再寻其他赵氏后人。”海心摇头道:“大势已去,何苦再垂死挣扎?我存辱至今,全因我儿,我儿既死,我再无心苟活。”继先连忙道:“难道你就忍心舍弃我?”海心心里明白,继先本是江湖之人,能为朝廷呕心沥血至此,皆因自己,“继先哥,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但我既已许身于国,自当与大宋共存亡,国已不在,我有何理由再存活于世间?”继先道:“海心,不要说这样的话,只有活下去大宋才有希望,我不许你死,我们一定要活着去见世杰。”海心对着继先微微一笑。
  继先还要说话,海心道:“继先哥,还记得在越州时你送我的那块玉璧吗?你说我们的感情就像它一样“白璧无微瑕”,我进宫后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现在要走了,怎能丢弃它,你去我舱中把它取出。”继先以为海心答应和自己走了,便慌忙进舱,南宫逸只顾望着继先的身影,海心轻轻向后退了一步,身子一仰,向着大海平躺而下,众人反应不及,出手相救落了空。
  继先趴在船头欲喊无声,欲哭无泪,脑海中闪过从前的一幕又一幕光景,他痛了,痛挚友尽去,爱人离故;他怒了,怒敌人残暴,国破民辱;他迷茫了,迷惑江山挫败,前行无路;可他又欣慰了,欣慰看到了大宋最后的尊严;他笑了,笑此生轰轰烈烈,堪称豪壮。他对着大海自言自语道:“我李继先自诩看淡政治,但面对破碎河山,又不得不在政治中奔波;别人视我盖世英雄,我却连身边之人也无法拯救;而今,我倾尽一生心血而扶持的大宋和心爱的女人都葬身大海,我总算明白了:谁都没有力量扭转乾坤。或许,于天下而言蒙古人的胜利未必是坏事,可我要告诉世人:并不是所有的失败都是耻辱,有时,悲壮更能显示一个民族的坚贞不屈和铮铮铁骨。”
  这都是后话了,故事还是先从公元1228年说起吧。人常言:盛世出名相,乱世出名将。大唐百年盛世,良相无数;五代干戈四起,骄雄迭出。于国而言,崇武而抑文国易野,扬文而伐武国易亏,文武齐道,天下可昌。自赵氏陈桥兵变夺取周室皇位,深忌兵集将手,故而杯酒释兵权,遗制重文轻武,阉割国人尚武之道。宋室承统时,天下并未归一,北有辽国,西有西夏,西南大理、吐蕃称雄,加之后起之金国,与宋战乱不断。然宋室文人当道,武人受制,故而频频败北,黎民之苦自不待言,皇室公臣亦遭耻辱。王室南渡后,国人愤世激怀,慨然抗敌,一时间,忠勇良将风起云涌,不料最后纷纷下场凄惨!之后数十年间,文人把持朝政,直至理宗登位,武人地位一贬再贬,压得武人心愤不平,频生异念。
  理宗时,金国灭亡,蒙古兴起,一个强大而蛮横的力量陈列宋室北疆。民族兴衰,家国存亡,皆在双方的拉锯战中渐渐演变;宗室朝臣、黎民百姓、江湖侠客皆不约而同地投身其中,一场场政治权谋、江湖恩怨、爱恨情仇、军阵对抗相互交织。于是,轰轰烈烈的时代帷幕拉开了!
  那是南宋绍定二年,年轻的宋理宗被权相史弥远把持朝政已达五年,满朝文武官员凡是不附史弥远者,皆被外放,宋理宗忍气吞声,每日沉浸在笙歌宴舞中打消时日。这些年,北方的西夏、金国和蒙古之间战乱不断,两国被蒙古逼的一个亡国,一个迁都,北方流民如潮,饿殍遍野,但此时江南的宋廷却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这日正是中秋节,宋理宗和皇后谢道清正在宫中饮酒赏舞,内侍苏云忽然来报:“皇上,史大人求见。”理宗笑颜凝滞,放下酒杯,赶紧站起身,还未来得及说完“快请”,只见史弥远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理宗笑道:“史爱卿为国操劳,今日中秋节,爱卿不在家欢娱乐,进宫何事?”史弥远道:“皇上深居宫中不问政事,有心赏歌舞,老臣可不敢惰于政事,老臣今日进宫有大事禀报,希望皇上能让老臣权宜处理。”不待理宗赐坐,他径直坐下。
  理宗心中不快,“不知是何事?”史弥远道:“蒙古大汗窝阔台攻打金国,金国已经奄奄一息,老臣建议我们可趁机从淮西、四川出兵,将金国一举打垮,洗刷我大宋历朝所受的屈辱。”理宗疑惑道:“史爱卿的意思是帮蒙古打金国?”史弥远瞪了下眼,“不是帮蒙古,是为大宋,我们受金国的屈辱还少吗?皇上试想,单凭我大宋的实力,有几成把握可以取胜金国,何不趁此机会,一举消除后患?”理宗恭谨道:“爱卿所言自是有理,但此等大事还需听听朝臣的意见。”史弥远和理宗双目对视片刻,然后道:“那好吧,明日早朝召集群臣再议,本相告退。”苏云赶紧下阶伸手引出,史弥远腰也不弯,一甩袖子,径直出门,苏云无奈摇摇头。
  理宗瘫坐在椅子上,满脸愤懑。谢皇后劝道:“皇上不必气恼,众臣对史弥远已是怨声鼎沸,他现在不过是皇上身上的疮疖,且容他再长几日,等到脓水溢出自己溃烂,陛下就不会再疼了。”理宗自我宽慰道:“还是皇后看得远,眼下朕也只能再忍些时日了。”
  且说这日中秋夜,金国上下战乱四起,蒙古烧杀抢掠,兵火连天。睢阳城乃金国要地,一向是重兵把守,不易攻克,蒙古大军暂时紧追金哀帝完颜守绪,尚未到此。虽然此城尚且安定,但人人皆能意识到洪水决堤之势即将到来,早已是惊恐不安,故而中秋夜谁也没有心思庆祝,满城冷冷清清。
  城西张府,乃唐朝一代名将张巡的后人张忠南的府第,张氏一门世代忠烈,曾领导义民抗金多年,绍兴和议后,此城划给了金国,张家被迫沦为金国之民。金国也知张门代代出英雄,但却不敢重用,到了张忠南这一代,张门已经身无半职。这日,张府准备了简单的团圆饭,若不是为了庆贺刚出生的儿子,张忠南怎么都不会有心思于此时摆宴。
  张夫人抱着儿子走出门,看着丫鬟晓燕立在备好的桌宴旁,问道:“老爷呢?饭都齐了,他怎么还没出来,等会就要凉了。”晓燕正要禀报,张忠南从屋里阔步走出,这张忠南面容俊秀,眼神中却露出一丝霸气,身材中等,既算不上健壮,也并不文弱,一看便知是个武家走出的文人,或是文家走出的武人。他伸出手去接孩子,“让奶娘抱就行了,夫人身体虚弱,怎么自己抱起来了?来来来,宝贝,让爹抱抱,别把你娘累坏了,你娘生你可不容易。”张忠南笑着看看张夫人,然后轻轻点了点婴儿的鼻子。张夫人笑道:“我哪里有老爷说的那么娇贵,到是老爷要多注意身子,你虽忧心国事,但毕竟也插不上手,金主一向猜疑咱张家,何时肯重用张家的人?”张忠南语重心长道:“我能不能得到重用无关紧要,只是大战四起,遭殃的是黎民百姓。金国虽残暴,但毕竟还是注意体谅百姓的,蒙古则不然,攻一城屠一城,城池尽毁,百姓惨遭屠戮。”张夫人接过孩子,“是啊,打来打去,受难的最终都是老百姓,也不知这仗何时能消停的了。”
  管家慌慌张张连滚带爬跑进院来,“老爷,夫人,不好了,蒙古攻城,守城大军都逃跑了,蒙古军已经进…进城了。”张忠南一把拉起管家,满脸惊愕,“攻哪个城?慢慢说。”管家道:“就咱们睢阳城,从东门进来的,估计半个时辰后就到西门了,咱们在西门,现在赶紧走,还来得及,要不然都得死在蒙古人的刀下。”一院子的人吓得四处乱跑,惊叫不已。
  张忠南大吼:“跑什么跑?蒙古人还没来你们都乱了阵脚,要是来了,谁能躲过一死?”大家瑟瑟立住。张夫人紧张地问:“老爷,我们怎们办?”张忠南一拍桌子,“我张门从来只有战死的英雄,没有逃跑的懦夫。”“老爷当然可以做英雄,但你忍心看着满府都去送命?他们半点武功都不会,这不是白白等死吗?还有我们的孩子,他出生还不到三个月,你也忍心让他陪我们去死,让张家断了后吗?”张夫人激动不已。
  张忠南双手扶住张夫人的肩,“夫人,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理解大家的处境,可是我堂堂七尺男儿,面对敌军不战而逃,这让我以后怎么做人?”管家走过来,“老爷,小人说句犯上的话,留下徒死无益是愚蠢的留,走了能有更多的出路就是明智的走。”张夫人也劝道:“是啊老爷,我们何不投奔大宋?我们本来就是大宋的百姓,到了大宋,不仅有机会一展你的抱负,重振张氏门楣,我们的孩儿也能平安长大。”张忠南缓缓坐下,凝神思虑,忽然双手相击,顿足道:“对,过江,去大宋,快!大家赶紧收拾,随我出城,否则就来不及了。”
  众人立即回房收拾好东西聚集在院中,张忠南问管家:“西门出的去吗?”管家连连点头,“老爷放心,守城的官兵早都逃走了,城门刚才已经被逃难的百姓打开。”张忠南看了眼张夫人,“好,大家跟我一起从西门出城,不要走乱,我在前面带路,你们在后面保护好夫人。”众人道:“是”。
  一出府门,源源不断的难民向西门涌来,乱哄哄跑满街道。喊救的声音、恐慌的叫声和孩子的哭声混成一片,有些歹徒趁火打劫,张忠南想去制止,被管家拉住,他们没有时间顾及这些,要赶紧开道冲出城外。离开睢阳后,已经有人在人流中走散,张忠南清点人后,道:“我们已经出城,但大家在一起混杂,容易引人注意,不如分头行动,都往南跑,到时候在临安相聚。”张忠南让管家和晓燕留下,其他人便自行逃命去了。
  这一行便是长途漫漫,风餐露宿,怎奈那体弱的张夫人又病倒在途中,且不谈张忠南一家如何在路上饱受煎熬,先来说说宋廷议论伐金之事。
  宋廷大殿上,理宗端坐龙骑,众臣叩拜,史弥远面对众臣昂头挺立,目光微合,面无表情。理宗正想开口说话,史弥远突然发话,“眼下蒙古正攻打金国,完颜守绪已成丧家之犬,本相的意思是我们趁机出兵补他一棍,彻底打残金国,让它再也不能咬我大宋,诸位意下如何?”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理宗端了端身姿,胆怯地看了下史弥远,声音没底气,“众爱卿可畅所欲言,言者无罪。”只见左排大臣中走出一位,“启禀皇上,微臣以为此时不可发兵,所谓穷狼莫追,我大宋自可坐山观虎斗,何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此乃王应麟。
  这时左排大臣中又走出一位,这人面带奸容,打量了一下史弥远,“微臣同意王大人所言,想我大宋自高宗朝以来,与金国大战有四,小战不胜数,然几乎屡战屡败,割地赔款不说,只是军士早已丧失斗志。如今金国被蒙古打得穷途末路,若出兵攻金,赢了也不光彩,万一再败,岂不让我大宋颜面尽失。若不出兵,蒙古灭不灭金对我们都有利,若灭了金国,大宋从此再无忧患;若不灭,金国也是苟延残喘,绝不会再有能力冒犯我大宋天威。”
  史弥远大笑一声,轻蔑道:“王大人之言可作迂腐书生之论”,然后指着谢方叔呵斥,“谢大人之言,本相怎么听着像是灭自己志气长别人威风呢?若我满朝官员将士皆如你等,大宋天下早就拱手于人了。”
  谢方叔大汗淋漓退下。这时,右排大臣中走出一武将,威风凛凛,正气十足,但却面容温和,此人乃是淮东制置使赵葵。赵葵娓娓道来,“皇上,史大人之言的确有理,大宋需要的就是像史大人这样的不畏强敌之人;王大人和谢大人所言虽有偏颇,但其中也自由道理。”史弥远走上前斜眼问赵葵:“不知赵将军这是在替谁说话?本相听不明白,还请赵将军说仔细点。”赵葵拱手举于顶前,“本将替皇上说话,替大宋天下说话。”理宗道:“赵将军,朕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在前线征战多年,最了解前方军情,你说说我们该不该出兵?”
  赵葵向理宗深鞠一躬,“谢皇上信任,皇上,诸位大人,我以为打不打金国不是大宋自己说了算,而是要看蒙古的意图;蒙古不仅有灭金的打算,而且自铁木真以来就有犯我大宋的意图,蒙古已经灭了西夏,金国也危在旦夕,若金国灭后,蒙古犯我大宋,那时该当如何?我大宋之军与金国相较尚不能占上风,而蒙古能灭金,试问我大宋与蒙古相较胜负将会如何?若暂留一残喘之金国隔在大宋与蒙古之间,眼下可保宋民安定,也可使我们有时间整顿军备,厉兵秣马,以备来日不时之需。”
  这时,大将孟珙道:“皇上,既然金国已经苟延残喘,而且蒙古势强,所以金国灭亡必成定局,根本不具备为大宋作挡箭牌的能力了;而且我宋军恐怕没有坐观成败的实力,臣以为宋蒙之战不可避免,金国一灭,宋蒙战事必然展开,我们不如趁现在和蒙古结好,尽量拖延未来的宋蒙大决战,使我军获得足够的准备时间。同时,联蒙灭金也可以趁机抢得一些地盘以增加我们的战略纵深地,并向蒙古人展示我军的实力,让其不敢轻视我们。”
  赵葵和孟珙讲完后,朝臣议论纷纷,理宗也纠结不定,“二位将军都是熟知敌情、身经百战之人,一个主张联金抗蒙,一个主张联蒙灭金,朕真的无所适从,不知其他爱卿还有什么意见?”史弥远道:“皇上,不管是联金还是灭金,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大宋赢得时间,加强战备,臣看孟珙之言更有道理。”理宗也不敢再多言。孟珙又道:“皇上,眼下我们先和蒙古盟约,但不出兵,让蒙古去打,等到蒙古精疲力竭后,我们再去助他。”理宗喜道:“孟将军真是深谋远虑。”
  北风呼啸,天阴沉沉的,江边干枯的芦苇在风中哗哗作响。张忠南一行来到长江北岸,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他站在江堤上向南眺望,眼中充满渴望。张夫人病体垂垂,晓燕扶着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休息。
  “夫人,你还好吧?我们过了江就安全了。”张忠南走过来关切地问道。张夫人微微点头,“我还撑的住”,然后看看怀中的孩子,“只是可怜我们的孩子,还这么小就遭受这样的罪。”张忠南接过孩子,摸摸孩子的脸,“爹希望你长大后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如此方不负你娘所受之苦,也能对得起我忍辱负重做此决定。”管家看看江面萧萧一片,问张忠南:“老爷,我们怎么过江?听说大宋已经把所有的船只都收缴到南岸了。”
  张忠南望着江面,“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既然能走到这里,就一定过得了江。”
  晓燕喊道:“老爷快看!那边的芦苇丛中有一条渔船。”众人一看,果然有条渔船,张忠南走下江堤,对着渔船高呼:“船家…船家…”
  渔船像一叶芦苇在波浪中飘飘而来,等靠了岸,船中走出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他取下斗笠,问道:“你们从哪儿来?刚才是在唤我吗?”张忠南道:“我们是从金国逃难过来的,想借你的船过江,能行个方便不?”船夫道:“金国的?不行不行,给谁坐都不能给你们金人坐,再说我这船是偷偷下水的,要是让官府知道,我命都不保了,拉你们这一大堆人,那不是自投罗网。”船夫说着又走上船,拿起桨就要划走。
  张忠南连忙上前,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住船,“大哥,我们不是金人,是大宋的百姓,在金国被人欺负,现在蒙古人又来欺负我们,所以才回到大宋的,就算你不愿帮我们,也可怜我们的孩子吧。”船夫凑上来看了看孩子,犹豫片刻,“孩子跟着你们是挺可怜的,我家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我家穷,就靠打鱼为生,现在战火吃紧,官府禁止渔船下江,我要是不偷偷下水打几条鱼,全家都得饿死。看在孩子的面上,我就行个好,但是只能上两个人,人多了就混不过去了。”
  张忠南四人听到此言,不知如何选择,管家和晓燕拼死照顾他们,此时怎能舍弃?但若让他们过江,孩子谁来保护?张忠南又去求船夫,可船夫态度坚定。张夫人气喘吁吁地道:“老爷,我已经病得不行了,过了江也是个累赘,我就留在这边吧,好歹这也是大宋的土地。”晓燕扑通跪下,“老爷不能撇下夫人,我从小就蒙老爷一家照顾,老爷和夫人就是晓燕的再生父母,现在正是我报答你们的时候,我留下来。”管家一看晓燕愿意留下,对张忠南道:“我也留下来,只有老爷过了江,才能保证小少爷的安全。”
  张忠南感动地热泪盈眶,不住地拍着管家的肩,张夫人也拉起晓燕,张忠南凝立片刻,“我绝不会抛下你们,要过一起过,要死一起死,我张某不是个没良心的人。”然后回头给船夫道,“大哥,谢谢你,我们就不麻烦你了,你赶紧回去照顾你的家人吧。”船夫一看此景,“罢罢罢!若真把你们抛下,我也良心不安,我就冒一次险,你们都上来吧,希望老天爷能保佑我们顺利过江。”
  众人上船,船夫用力划动船桨,向江中开去。天色日渐暗淡,隐隐约约升起一层薄薄的江雾,船夫说:“雾要是再大点,咱们从芦苇丛中上岸就能蒙混过关。”张忠南向着南面渺无边际的江面望着,若有所思。“大哥,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张忠南。”船夫一边划船一边道:“李大江。我们这种粗人不会取名字,家里世代靠下江打渔吃饭,所以就叫李大江。”张忠南道:“挺好的。大哥,咱们大宋还算安定吧?百姓的生活太平吗?”李大江叹了声气,“什么太平不太平的,好日子都让达官贵人享去了,老百姓啥时候不都是受苦的命。”
  张忠南看了看睡熟的孩子,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笑容,“大哥,刚才你说你家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男孩女孩?”李大江瞟了眼张忠南怀中的孩子,心中乐开怀,“对,就跟你孩子差不多,应该比他要大点,九个月了,男孩。生他的时候,可把我高兴惨了,跑遍十里八乡,专门找了个秀才给他取名,叫李庭芝。”张忠南赞道:“这个名字好。”
  船在江中飘了半个多时辰,天快黑时,穿进一片芦苇丛中。李大江提醒众人俯下身,船轻轻靠岸,刚上岸,一群官兵冲过来,将众人抓获,押往军营。
  军寨扎在江岸不远处,军士把手十分严密,帐外不断有巡逻的军士来回走动,中军大帐灯火已经点亮。军士压着张忠南等人进来,“赵将军,我们在江边抓了几个奸细。”李大江慌忙跪下,“大人,我们不是奸细,是渔民。”
  赵将军放下手中的书,定了定神,看着他们道:“渔民有你等这般打扮的?我看分明是乔装打扮过江窥探军情的。”这赵将军正是赵葵。
  张忠南见赵葵不似奸官庸将,便直言:“我们的确不是渔民,是从金国逃难至此的百姓,原本我们也是大宋子民,只是朝廷舍弃我们,我们才留在异国受人欺辱。”赵葵听到此言,猛地一震,站起身走到张忠南面前,“听你说话不似一般百姓,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张忠南道:“睢阳张忠南”。赵葵连忙问道:“莫不是张巡将军之后的张忠南”。张忠南先是惊讶,而后自感惭愧,“正是,只是张某落魄到如此境地,真是有损先祖威名。”
  赵葵急命军士搬来椅子,让张忠南坐下,又命军士退下,“话不能这样说,大英雄正应承受屈辱和磨难。莫非蒙古已经占领睢阳,你们才逃过江来?”张忠南垂头叹息,“不费一兵一卒,蒙古就进了睢阳,我也是将门之后,真是惭愧。想不到不可一世的金国也会落到如此境地,皇帝被蒙古打得四处逃窜。”赵葵不住感叹,“兵败如山倒啊!一旦军心溃散,就是铁打的江山也没人能守得住。完颜珣从中都迁到汴京,仍不思国事,终日享乐,金国能不败吗?现在完颜守绪虽想有所作为,但为时已晚。”
  张忠南虽一心向宋,但觉生在金国,长在金国,多少也算是金民,看着敌人犯境,自己携家而逃,如今又和人议论自己的国主,心中很是复杂,不知是对是错,沉吟半天,无心再谈。赵葵以为他路途劳累,便叫人给他们安排下榻,李大江因有妻儿在家,赵葵也不便再治罪于他,便劝他以后不要随意过江,以免遇到危险,李大江连连应命,张忠南也回帐休息。
  远远的江面飞来几只海鸥,太阳从江中探出头来,江面被映得金光闪闪,江风不再寒冷逼人,站在江堤上能朦朦胧胧看到江北岸。张忠南面朝江心久久眺望,赵葵踱到他面前,“张兄此行仓促,不知过江来可有打算?”张忠南仰头望了望天空,海鸥从头顶飞过,“我虽有鸿鹄之志,但也需机会,张某虽不才,但既已过江,当效平生智谋予大宋,为百姓尽我绵薄之力。”赵葵狠狠拍了下张忠南的肩,“好,张兄此言壮哉!蒙古攻金已久,眼下我大宋朝野议论纷纷,各种言论让朝廷无所适从,不知张兄对此有何高见?”张忠南满脸忧虑,“不知朝廷是主和占上风还是主战占上风?”赵葵默思片刻道:“应该说是两相持平”。
  张忠南目光深沉,“我有一言,怕将军听后会大吃一惊,然此事我考虑已久。”赵葵拉着张忠南的手,“正想听听张兄一鸣惊人呢。”张忠南道:“当年,大宋与辽国战事频繁,但两国国力持平,故而谁也灭亡不了谁。后来金国兴起,约我大宋联手灭辽,金国有灭辽之力,必然有灭宋之力,果不其然,辽亡不久便是靖康之耻。如今之势与当日如出一辙,前车之鉴,岂能再重蹈覆辙?对宋来说,金国是狗,狗的本事不过咬人几口;而蒙古却是虎,虎能吃人。一旦金国灭亡,大宋则唇亡齿寒。当日西夏正是联手金国,才使自己虽在虎口之下却能存国十数年;若大宋能联手金国,有金国相隔,可保大宋不受蒙古之祸。若图一时之快灭了金国,百姓心中的怒火可以浇灭,朝廷遭受的屈辱也可以洗刷,但金国灭后,大宋能挡得了蒙古吗?那时会受到什么屈辱皆不得而知了,所以从长远看,大宋为今之计应是联金。”
  赵葵道:“张兄此言让赵某如醍醐灌顶,赵某佩服,只是此等言论会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早已视金国为仇敌,恐怕在百姓面前你会挨骂呀,而且当今朝事复杂,会不会被朝廷接受也不确定。”张忠南甩下手臂,“骂与不骂是别人的事,我无愧于心,不知赵将军可否将我之意上奏朝廷?”赵葵面色疑虑,“你敢冒这个险?搞不好是要杀头的?”
  张忠南凝视江面,半晌无言,海鸥又从头顶飞过。“我逃出睢阳,忍辱过江,早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定,张某何惧一死?但求将军能将此言传达朝廷。”张忠南转身面向赵葵,“我还有一言,此事十分冒险,将军之身关乎万千百姓和江山社稷,不可以身犯险自署姓名,只说是代我所言。”
  赵葵对着张忠南久久伫立,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看得出张忠南绝非沽名钓誉之辈,也绝非随口一说,而是出自一片赤胆忠心,一心为国为民。赵葵的眼中生出敬佩的目光,他无需对张忠南说任何称赞的话,在张忠南面前,任何赞词都显得很渺小,很多余,他们已经心照不宣,迈着沉重而又轻松的步子,在江堤上并肩而行。
  二人又去查看江边防务,良久才回军营。张忠南把与赵葵说的话告诉了张夫人,张夫人虽不甚支持张忠南所为,但也不想违了他的意思。张忠南撕下一块内衣放在桌上,咬破手指便要写字,张夫人急忙抓住他的手,一脸迷惑,“老爷,你这是干嘛?”张忠南轻轻拿开张夫人的手,边写边道:“此事需作提前准备,万一出事,也要力保我们孩儿性命无忧。”
  张夫人看着血书,泣不成声,血书所言:“大唐忠烈,张巡先祖,子孙忠南再拜泣言,今我大宋虎狼在侧,危如累卵,忠南虽力薄智弱,亦应追寻先祖遗风,恪尽忠义,效全力于朝廷。但恐内有惑言,蒙蔽主上,致忠南于性命不保之地,故立此书存于乳子怀中,以求先祖庇佑此儿,亦愿此儿来日不负我张门英志。”
  赵葵回营后,果然将张忠南所言写书奏于朝廷,但内心却惴惴不安,在帐中来回踱步。
  史弥远拿着一副奏折怒气冲冲走上朝堂,理宗和群臣都预感到不妙,理宗刚坐稳龙椅,史弥远便道,“皇上,这是昨天前方军营中赵葵送来的奏折,赵葵这贼子真是要反了。”理宗不知何事,命苏云接过奏折,“读予众臣听来”。
  苏云打开奏折朗声念道:“臣赵葵代民张忠南言:今蒙古攻金,金国朝不保夕,金国虽有吞我之心,然无吞我之力;蒙古素来凶猛残暴,心存吞宋之志,一旦金国覆灭,则蒙古与我大宋国土相接,彼时,则我大宋恐不能掩其猛兽之口,如此则大宋危矣。而今之策,不若暂息怒火,联金抗蒙,则大宋可保平安。”奏折刚刚读完,已有不少大臣失口责骂。
  史弥远右手一摆,“我只当赵葵还算是个英雄,没想到竟串通金国,皇上若不严惩此人,只怕朝中又要出秦桧了。”王应麟连忙进言,“皇上,赵葵不可杀,赵将军身经百战,多有功劳,乃是我朝栋梁,今虽言语有失,岂能因此而获罪?且奏折中已经说明,这是代人所言,并非赵将军所言。”
  谢方叔一向忌恨赵葵,赵葵在朝中三番五次羞辱他为佞臣,他恨不得让赵葵一死而后快,他最善投机应变,瞥了一眼王应麟,又回视史弥远,然后道:“启奏皇上,赵葵何德何能配称国之栋梁?即使小有功劳,那也是皇上和史相所赐。奏折之言虽非赵葵所言,但既然为他所写,想必他也有此意思,所以皇上应严惩赵葵。”
  理宗在龙椅上心中纠结,他本意上不想惩办赵葵,知道赵葵乃正直之臣,而且这终究是臣子们各抒己见,怎能因上书言事便获罪呢?但自己虽为一国之君,也需遵从史弥远之意,因为凭他现在的力量,被史弥远废位轻而易举,它既不想违反史弥远之意,亦不想杀赵葵,真是愁煞这位年轻的皇帝。
  “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赵葵?到是说句话,本相和众大人都在等着呢,若是皇上不知道怎么办,本相就替皇上处理吧。”史弥远看着理宗面色冷冷地道。这一言终于引得秘书丞程元凤沉不住气了,程元凤以正直闻名,一向沉默寡言,但心中对史弥远专权不满。程元凤大步迈出,对着史弥远凛然而道:“自古以来岂有臣子替皇上做主的?史大人之言似有大不敬之意。”然后又向皇上鞠了一躬,“皇上若真是不好办,臣有一策,可让皇上两不为难。”理宗欣喜,坐正身姿,“程爱卿快快说来。”程元凤道:“皇上,奏折中已经言明,此言乃张忠南所论,既然大家以为此言惑乱人心,那就惩处张忠南,至于其他人等,皇上应宽以待之。”理宗连连点头,史弥远大不乐意,“对于此等言论,绝不可轻易饶恕。”
  理宗见史弥远紧抓不放,一点不给自己面子,心中怒火燃烧;但冷静片刻后又笑言对史弥远道:“那就杀了张忠南,给赵葵官职降两级。”史弥远也不好再纠缠不放,于是退让一步,“可以,只是张忠南要全家处斩,王应麟包庇罪臣,不辨是非,不宜再在朝中供职,当外放。”史弥远本欲将程元凤一起贬黜,只因他在朝中以忠正实干闻名,若骤然外放,定遭众臣抵制,不如先拿王应麟开刀,杀鸡儆猴。
  王应麟一听此言,甚是气氛,但自知史弥远一手遮天,连皇上都奈何不了他,这十年来被他外放的官员数十位之多,暂时只能忍心吞声,不能让皇上为难,于是道:“皇上,请让微臣去泉州供职吧。”理宗微微叹息,“你就去任泉州知府吧。”
  赵葵和张忠南正在帐中谈论,忽然帐外车马轰轰,两人不知何事,正欲出帐查看,只听帐外高喊:“圣旨到,赵葵接旨。”赵葵还没来得及走出来,监差已经掀帘进来,赵葵和张忠南慌忙跪下,“臣赵葵接旨”。监差打开圣旨,“朕绍膺骏命:张忠南惑言联金,无视家国,实属通敌,即令全家处斩。淮东制置使赵葵,身居要职,不辨是非,附传乱言,自今日起,降级两等,暂停领兵之权。钦此!”
  赵葵听完,身体一软,头昏眼花,差点仰倒在地。张忠南则面不改色,冷笑一声站起来,自言自语走出帐外,“世人遇事皆言天命如此,殊不知皆是人为,焉是天乎?”赵葵瞪着双眼直直地看着张忠南走出。
  管家在帐外听闻此事,一口气跑回告诉张夫人。张夫人听闻此言如晴天霹雳,但她已来不及多想,立马将孩子抱过来交给管家,让管家带着孩子去逃命。管家劝张夫人也逃走,张夫人摇摇头,“我不能撇下老爷,但也不能让张家断了后,你们赶紧走,你只是一个下人,别人不会注意你的。”管家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地向帐外走去,孩子失声大哭,张夫人扶着桌子站起来,欲叫住管家,再抱抱孩子,但又强忍住咽下泪水坐了下来,无力地摆了下手,“走吧,赶紧走。”
  管家刚出营寨,被官差发现,官差大喊“有人逃跑了,快追!”管家向江边飞奔而去,官兵紧追不舍来到江边。江边无船,管家钻到芦苇丛中,此间无路,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扒开芦苇寻路,忽然前方一处水洼闪出一只小船,定眼一看正是李大江,后边的官兵马上就要追来,管家不知该大声还是小声喊叫李大江,只听芦苇丛中传出忽高忽低的紧张的声音,“大江,大江”。李大江用船篙立住船身,四处张望,眼睛一亮瞅见管家,赶紧把船撑来;船到岸尚未停稳,管家把孩子放到船中,自己并未登船,于是一推船身,“快走,孩子就拜托你了。”李大江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却见后面官兵近在咫尺,他用力一撑,船离开水岸几米远,眼看着官差把管家抓获,自己无能为力。李大江望着河岸,听得一官差道:“跑了一个”,又听另一官差道:“那是渔民,算他还识趣,没有让他上船,否则一块受死。”船越划越远,岸上的人也在芦苇丛中消失了,李大江不知道到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是明白的,那就是船上这孩子有难,他救了这孩子。
  “孩子他娘,快点!”李大江轻轻推开门,悄悄向里屋喊道,怀中的孩子已经睡着。李氏抱着李庭芝从里屋走出,一看李大江手中抱着一个孩子,吓了一跳,“你从哪儿弄的孩子?”李大江道:“你小声点,路上捡的。”李氏见李大江满头大汗,心想这大冬天的并不热,因此对他的话半信半疑,“真是捡的?当家的,你说实话,这孩子到底是哪来的?”
  李大江把从遇见张忠南到救这孩子的全部场景一五一十说给李氏听,李氏听得心惊肉跳。这可是担着杀头的风险,可眼见着孩子已经救回来了,总不能再把他丢了吧?而且官府也不一定知道这孩子的事,就狠了狠心把他留了下了。
  李氏把自己的孩子放回床上,接过李大江手中的孩子,“孩子有名字吗?”李大江擦了把头上的汗,“我哪知道这个?”李氏灵机一动,“这样也好,从今以后这孩子就说是我们生的。”李氏查看孩子有没有尿湿衣服,摸到怀中放置的血书,拿出来仔细一看,方知孩子身世。
  李大江收回血书,“这血书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这孩子也是有些来头的,我想肯定是他父母遭难了,要不不会写这份血书。我看就给他取名叫李继先吧,既然他祖上是忠臣,那就希望他能继承祖上的志向,将来也做一个大英雄。”李氏打趣道:“当家的,看你平日也就打几条鱼的能耐,想不到取个名字还像模像样的。”李大江满脸乐开花,李氏把继先抱到床上和庭芝睡在一起,坐在床边满脸怜惜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