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画中人

  目送两个孩子头也不回地逃走,三个人闷声不响若无其事地回了店里。出来得急,没顾上跟人打招呼,没吃完的小半锅饭自然是被当成剩饭收了,没办法,只能结了饭钱。尽管不算常客,但至少还是熟人,老板娘阿妙通情达理地给打了个对折——当然,生意人的便宜没那么好占,多出来的折扣,需要帮忙跑腿去买几张锦绘。
  【锦绘】套色浮世绘。
  卖画的摊子不定期出现在不固定的某个地方,但不管怎么不固定,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画摊到赤别户中间,隔着左之助家。而左之助家到神谷道场,中间又隔着赤别户,跑腿的人选自然不做第二人想。
  名动一时的歌川一勇斋国芳已经作古十余年,当下的画坛,扛旗的主角是一勇斋的徒弟,月冈一魁斋芳年,东京街头随处可见落款“一魁斋芳年笔”的画作,内容也是从英雄美人帝王将相到贩夫走卒市井风貌,几乎包罗万象。19世纪的人们提到国芳、芳年,就好像现在的人们提到斯坦·李或者是青山刚昌一样。左之助没有什么特别风雅的爱好,鉴赏力几乎仅限于能不能吃、好不好吃,如果不是这回被叫去跑腿,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会跟浮世绘打交道,但对于这师徒俩,也一样是如雷贯耳。
  阿妙只说是“买几张”,没明说到底要什么画,这就好像说“随便吃点什么”一样,是最让人挠头的要求。满心打算胡乱挑几张买回去交差的相乐左之助,到了画摊,嘬起了牙花子。
  眼花缭乱。
  名将录?
  好像欠那么点儿文雅。
  水浒传?
  哪儿不太对劲。
  西游记?
  越发不对劲了。
  无惨绘?
  血糊淋剌的,更不合适了。
  翻了半晌,突然发现了问题。
  芳年、国芳,还有几幅来路不明的葛饰北斋,这些名字,当时的人们没有不认识的,左之助也都熟,画的内容不说司空见惯,至少也是耳熟能详。
  但是从一大堆常见的版画中间找到一幅另类作品的时候,左之助动作一下子停住了。
  不光是因为一幅肉笔浮世绘在一堆版画中间显得鹤立鸡群。
  【肉笔浮世绘】不使用雕版,直接用笔绘制的浮世绘。
  就算是在肉笔作品里,那幅画也绝对能被人一眼认出来。
  像是西洋人的油画一样精雕细琢,甚至连人物脸上的明暗光影都被仔细描绘了一番,这个画家,要么是经过了外国同行的点拨,要么干脆是个外国人。
  画中的主角是个红甲黑袍横刀立马的年轻武将,充其量二十几岁,没戴头盔,脑门上扎着根红布,五官在阴影之下不甚清晰,周身没有任何纹章之类足以辨认身份的特征,身后跟着几个更加年轻的扈从。标题跋文通通没有,光秃秃一个“津南敬作”,旁边用一方朱文印,印文勉强认得出来是“月冈津南”四个字。画师和画中人都不知是何许人也,但哪怕目光只是轻微地扫过那个年轻武将的面部,就无论如何都再也移不开,就好像有什么魔法在拼命吸引着他一样,让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这……这画的是,谁?”
  “听说是真田幸村。”
  “啊,穿红,那这后边的就是十勇士,不对……有这么年轻吗?”
  由于常年的流放和监禁,四十八岁那年终于召集了传说中的十勇士东山再起的真田幸村,已经未老先衰鸡皮鹤发了。
  “可不吗!这画得也不对劲,脸上有灰,客人看了不喜欢,剩这么一副卖不出去。”
  左之助不动声色地买下了那幅画,又胡乱挑了几幅凑数拿去交差。回到家里,仔细端详之下,他越发肯定,画中人绝对不是什么真田幸村。
  那分明就是他的队长相良左卫门,也就是众人熟知的相乐总三!
  难怪没有任何文字说明。
  那不是“没有”,而是“不敢有”!
  错不了,这个画师见过队长,否则绝不至于用模糊不清的光影轮廓都能把队长画得这么传神。
  再看几遍,又有了不得了的发现。
  后边的“十勇士”,其中八个是当年在下诹访和队长一起被砍头示众的队士。剩下的两个里,有一个孩子模样的,明显就是当年的相乐左之助!
  另外一个一身黑衣的队士,蓄着长发,戴着面具,完全看不出到底是谁。
  左之助产生了强烈的预感:那个蒙面的长发黑衣人,必定就是这幅画的作者月冈津南。
  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队里什么时候有个姓月冈的队士,津南这个名字也是闻所未闻。
  看来这是为了掩人耳目或者为了蹭芳年的名声,专门起的假名字。
  发疯似地跑回买画的那条街,小贩早就不知去向了。那个人是个单身汉,进货销售都是自己打理,而且只在缺钱的时候才出来做生意。
  而且卖画的未必就直接认识画画的,中间到底倒了几手,谁也说不清楚,真的找到了小贩,也不一定就准能找到月冈津南这个人。
  失之交臂,左之助不甘心到了极点,满大街地打听,逢人就问。一连好些日子,都没有在神谷道场露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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