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顶峰一脚

  看见这么个瘟神,小薰立即起身拉着二人,离得远远的找了个挂着帘子的雅间坐下。弥彦一会儿扛着炭包一会儿提着篮子来来回回,三个人闷声不吭只当没看见。
  跟后厨打杂的弥彦不一样,小燕是在前台跑堂,看见来了客人,抱着个又厚又重的大托盘就跟了进来,一看左之助在屋里坐着,愣怔了一下,面露难色。
  “没事儿,今天我请。”小薰看出了这个年轻侍应生的尴尬,“三人份的寿喜烧……”
  “弥彦给你的,别跟他说我们来了。”说话工夫,左之助一拍小燕的肩膀,往围裙口袋里塞了一把铜板。
  客人吃得舒服,额外打赏几个,这是常事儿,但这个向来连饭钱都不给的霸王餐专业户,竟然会给小费,这让小燕觉得自己和左之助中间必然有一个人是吃错了药。
  伸手摸了摸口袋,没错,真的是铜板,七八个,兜着沉甸甸的。
  没等小燕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看见眼前站着个大个子——平时老驼着背,这会儿站直了比她高出一大截,一对四白眼,从上往下,从她的脸到围裙上的口袋,来回打量。
  “老……老爷。”
  小燕不敢抬头,低声下气就要往地上跪。
  “先别急着跪。人多眼杂,咱们有事儿出去说。”
  二人出了门,绕到了平时不常有人路过的一条死胡同。小燕隐隐约约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但仍然低着头跟了过来。
  “你,抬头。”
  小燕正坐低头不敢吱声。
  “三条家还真是好家教,真客气。我也不忍心让你这样的好姑娘整天朝着那么多客人赔笑脸。你整天低眉顺眼的,只用给我一个人看就行了。我长冈干雄,这些年是真不容易,咱们俩都不容易。我呢,家里不要我了,也没人看得起我,挨打,受人欺负。可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遇了财主有了饭碗,你伺候客人,我伺候财主,咱们俩眼下可是同行。”
  长冈干雄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围着小燕像是打算咬人的鲨鱼一样不住地兜圈子,看看小燕既不敢抬头又不敢出声,转了个身,反过来继续绕圈。
  “怕爷要你的钱?没事儿,这几个铜板,爷现在看不上。”
  “老爷,您叫我出来,到底有什么……吩咐?”小燕俯下身去,声音都在发抖。
  “长冈家是三条家的主子,我有饭吃,自然少不了你的一口。”干雄说着,从口袋里抓出几个银元,手伸直了,一个一个地撒在小燕面前。二十钱、五十钱的龙洋,还有的印着鹰徽、人像和看不懂的外文,看样子,这个老混混遇见的贵人,大概还有些外国门路。
  “看见没?我呢,不是缺钱吃饭的人。我这些日子可是人往高处走!士农工商,商人这是下三流的营生,我一个士族不能老去伺候个臭做买卖的。这钱,给了你,就是你的东西——”
  小燕拼命想保持士族、武家该有的矜持,却不由自主地抖成了一团。
  “东西呢!交出来!”
  干雄疾言厉色,声音陡然高了几个八度。
  “老……老爷,使不得……”
  “什么使得使不得!你怕个什么!我这是发达了不忘本,我有心提携你。”长冈干雄软硬兼施,从俯视变成了蹲下,索性又坐在了地上,“你在这赤别户端盘子,老板两口子一个月给你多少?”
  小燕抖得越发厉害。
  “他们一个月又赚多少?雁过拔毛,拔下来几根给你,剩下都被他们吃了。你一武家出身的大小姐,怎么能低三下四跟个喽啰似的?长冈家对你们三条家向来是当自家人看,咱就明人不说暗话,也不瞒着你了——我讨厌这世道,它也长不了,臭做买卖的都骑到咱们这些士族头上了,像话吗?我伺候一大财主伺候这几个月,不比你这端盘子的痛快到哪儿去。现在有个去处,我在那儿有个靠山,咱们上那儿,还能过人上人的日子,我都替你琢磨好了,到时候,我也不是什么二少爷,我就是长冈家的当主,你呢,你就是三条家……不!我就不拿你当家臣了!你就改叫长冈燕!”
  少女的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头垂得更低,黑亮的短发完全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不过天底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儿,靠山有归有,我可不能空着手去,你,空着手进门也不合适,所以我才让你——长冈燕——办这个!”
  自说自话地给人改了姓,长冈干雄再也不顾忌什么,伸手就往小燕的怀里硬掏出了一块肥皂,上面清晰地印着一把钥匙的轮廓。
  “大人,君子不饮盗泉……”小燕突然变了语气,恭恭敬敬地正坐,把宽大的衣袖压在膝下,“您的吩咐我不敢违抗,但是——”
  “但是什么?还想给我来个死谏是吧!”
  干雄眉毛一皱,两眼撇成八字形,撅出一嘴的不屑,原本就长的脸又拉长了一大截,伸手扯掉了围裙,从女孩的腰带里抢下一把老年间的武家女子常带的怀剑来。
  “这是我爷爷的东西,下赐给你爸爸的!现在我没收了,物归原主!看见没!”老混混拿刀鞘敲了敲少女的脸,有意把刀鞘上的家徽——戗金的两片银杏叶子——炫耀似地朝外晃了晃。
  “你想干什么!”
  正在大耍威风的老混混突然被从背后来了这么一嗓子,吓得一哆嗦,马上反应过来是个小孩的声音,脸上越发堆起十二分的不以为然回过头去,看见的是手提一条顶门杠,咬牙切齿的明神弥彦。
  “去去去去去去去,小屁孩子多管闲事。”
  干雄犟着鼻子,不耐烦地摆手示意快滚,活像是在驱赶一群蚊子或者什么刺鼻的气味。
  “你……”弥彦一时气结。
  “我——?”干雄站起来,拉长了声音,作出一副吃惊的面孔,“看意思,你是喜欢上这个小丫头了?不过你喜欢归你喜欢,你知道不知道她是我的人呢?听说你也是武家出身,谁的人,你不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你……你……”弥彦张着嘴,不知道该不该发作。不管是武家还是做贼,他跟干雄都算是同行,去集英组挂柱靠窑,也是弥彦看他被赶出家门无依无靠,这才介绍他入了伙。有一次弥彦因为生病,偷不到足额的钱去交每月的份子而被飞机头我介毒打的时候,初入江湖的干雄还专门替他这个前辈辩解了几句。为这事儿,弥彦对这个大他二十多岁的徒弟一直讨厌不起来。
  现在竟然几句话的工夫就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弥彦的心里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震惊——士族出身的孩子,沦落到贼窝里,溜过门撬过锁扒过口袋拎过箱包,挨过打挨过骂,进过局子见过警察,但是经历过的种种,加在一起也很难像长冈干雄这次一样摧毁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你……”用不知道该算是伤心还是错愕还是尴尬的眼神,看着追逐、共事了几十天的少女,明神弥彦根本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措辞才算得体,甚至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就像小燕在干雄面前一样,只敢低着头看对方的下巴。他甚至已经可以想象整件事情过去之后,二人终于形同陌路的未来。
  “你想问她跟我到底什么关系?你想问她,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对不对?”老混混更加得意忘形,“我知道你对她印象不错,可惜她一直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没用啊!这样吧——”
  抬手一指不远处的河堤。
  “你去那儿,高喊着她的名字,跳下去,这样你解脱了,她也能记住你,你看怎么样?”
  “长冈干雄!”弥彦拼命维持着自己在小燕面前的形象,“你刚才说的,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我现在实话告诉你,我眼看奔四十的人了,但我可还没结婚。我跟你一样,都是士族,都是贼,也都是光棍——这可是每一个光棍的梦想啊!”
  弥彦终于狂怒起来,嗷地就扑了上去,却被干雄起脚踢翻,直接踩在脚下,一只手拎起小燕按在墙上,另一只手解开了裤带就要往外掏。
  任何一个男人,或者说任何一只雄性动物,都绝对无法容忍如此奇耻大辱。刚过十二岁生日,连变声期都还没到的弥彦,用稚嫩的奶声尖叫嘶吼起来。长冈干雄还没来得及觉得扫兴,胯下就狠狠挨了一木屐。
  形势瞬间逆转。
  裤子滑脱到膝盖,捂着裆下满地乱滚,从峰顶跌落只需要一脚狠踹。
  拉着小燕逃走之前,弥彦没忘了狠狠再补几脚。
  “你看,根本不需要咱们动手的。”目送弥彦和小燕逃回店里,房顶上蹲在屋脊背后的剑心朝左之助和小薰微笑了一下。
  “你早就知道弥彦能应付?”左之助瞟了地上口吐白沫的干雄一眼。
  “他能不能应付,反正咱们不能直接露面。”小薰补充道,“小燕已经被卷了进去,这事儿,除了他们仨之外,不能有第四个人知道。你们,刚才什么都没看见。我也什么都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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