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谈判

  “总管醒了吗?”
  “或许……”
  “秘阁李谚和茅山天师叶法善来看过,说并无大碍……”
  “那让他再多休息一阵。”
  一阵细碎的声音从一旁响起,让苏大为心里莫名的烦躁,觉得这声音好吵。
  清静一点吧。
  说也奇怪,随着心念一动,四周果然安静下来。
  苏大为却无心去管发生了什么,他的心如湖水渐起波澜,开始剧烈的活动起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清明梦”,又叫做鬼压床。
  明明意识已经醒了,但是身体还没醒过来,完全不听使唤,连张开眼皮都办不到。
  只有内心在剧烈的活动。
  昏迷前最深刻的一幕在脑海回现。
  那个至强的诡异,那个存在,她……
  思维越来越激烈,终于一道灵光闪过去。
  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是了,一定是它,如果不是它,谁又能有这样可怕的气息?
  那么朱雀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刀劳诡异,那个古怪的鸠婆,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这些诡异都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
  念头继续活动着。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答案,这不是靠灵感便能知道的事,或许只有醒来才能得到有用的信息。
  醒来!
  身体……
  心底里,莫名有一丝惊悸。
  只有失去过,才懂得,这种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可怕。
  该不会就这样永远醒不过来了吧?
  就在苏大为心中惊乱时,一种潮水般的寒凉透过来。
  一点一点的,从皮肤透入身体,冻入骨髓,一直浸入灵魂。
  猛地一个激灵。
  他翻身坐了起来。
  这下是彻底醒了。
  第一眼先观察环境,确定是在自己的军帐中。
  稍稍松了口气,再一眼看自己手边装备。
  还好,一惯不离手的横刀和降魔杵都在。
  一伸手就能够得着。
  壁上挂着破邪弩还有横挂着一支马槊。
  都是他惯用的兵器。
  见到这些,他的心里更松一些。
  最后才是看自己身上。
  是休息的常服,明光铠已经脱得干净,整齐的摆放在马槊下的桌案上。
  无事。
  见到这些,苏大为就明白自己是安全的。
  但是他随即猛地扭头。
  这个动作是如此之快,快到令脖颈发出“喀”的响声,仿佛颈椎受不了这股巨力,差点折断。
  苏大为却顾不上脖颈传来的疼痛,而是双目大睁,看向帐门方向。
  帐帘是掀开的。
  角落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
  显然不久前,曾有人端着汤走入帐内,想喂自己喝汤。
  这个人是谁?如今人又在哪里?
  为何汤在,人却不见了。
  按理来说,苏大为身为一军之主,身边至少应该有亲卫随时看顾的。
  再不济,安文生和李博也应该会在。
  但是没有。
  此时整个营帐空空荡荡。
  只有苏大为一个人,帐门角落一碗汤。
  好像是有人行色匆匆,端汤进来看一眼,便因什么变故,放下汤走了。
  一种莫名古怪的气氛。
  营门外,一片漆黑。
  那不是简单的夜幕黑。
  哪怕再黑的夜,至少篝火会点亮,火把会升起。
  会有光透进来。
  可是没有。
  整个营帐,只有苏大为一个人,不见灯火。
  外面一片黑暗,也没有一星半点的光。
  死一般的安静。
  苏大为沉默着,看向门外:“进来吧。”
  这声音过后,过了片刻,才有一个尖利的声音问:“你知道了?”
  “诡异出现,多伴着这种黑雾,这不是寻常的黑暗,我的眼睛不瞎。”
  苏大为一伸手,执横刀在手。
  他站起身,披起衣袍,系上带扣,将横刀挂在腰上。
  降魔杵插在腰后。
  然后抬头看向帐外。
  丝丝黑雾吹了进来。
  一股刺骨的森寒。
  整个营帐仿佛化作了冰柜,寒气氲氤。
  但转瞬又被黑气吞噬。
  “你是何方诡异?出来谈吧。”
  苏大为又道。
  黑雾中的诡异似是有些意外:“你说话,倒是有趣,怎么知道是要和你谈,而不是要杀你。”
  “我方才没醒,如果你们要杀,那便是机会。”
  苏大为身体放松下来,走到桌案边,盘膝坐下。
  随手解了横刀放在桌上。
  这个距离,无论是拿横刀,还是背后的马槊,破邪弩,都很方便。
  若要打,他奉陪。
  若要谈,那便先谈着。
  他确定对方至少目前对自己并无恶意。
  否则没理由在自己昏迷时不出手,要等到此刻。
  “如果你猜错了呢?或者我又反悔了呢?”
  黑雾中,隐隐看到血红的双眼一闪。
  苏大为伸手下按:“我们应该见过对吗?”
  “你……”
  “我猜应该不是在吐蕃,或许是在长安吧,算是故人。”
  “你怎知?”
  苏大为的手下摸,摸到光滑的皮毛,一颗心愈发安定。
  “黑三郎,如果是敌人来了,黑三郎是不会放过的,不会这么安静。”
  苏大为的手边,赫然趴着懒洋洋的黑三郎。
  早在安文生等援兵赶到的时候,已经将黑三郎带来给苏大为,只是之前行军之中,并无黑三郎显身手的机会。
  一直到雪山绝谷,黑三郎与安文生一齐,引动雪崩。
  但也隐没在暗处,无人知晓。
  它是苏大为的一张底牌。
  哪怕白天攻逻些城,诡异真的大肆攻伐唐军,有黑三郎在,也能抵挡不少。
  何况,这样的底牌,苏大为并不止一张。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天上会飞过那个至强的存在,更没想到腾根之瞳会突然惊醒。
  黑雾激烈涌动起来,显然被苏大为说中了心事,颇不平静。
  过了片刻,雾气略微稍和。
  黑雾中,那只诡异默默走出:“难怪星君一直对你另眼相看,果然有过人之处。”
  “星君?既是长安而来,想必是荧惑星君吧,也就是说,荧惑星君知道我,甚至有可能认识我?”苏大为敏感的抓到有用信息。
  来的诡异,嘴角一抿,好像被戳中了什么,一副坚决不开口的样子。
  苏大为上下打量着他,看着他站在自己桌案对面,迟疑道:“你是……刀劳?”
  名为刀劳的诡异,伸出带着弯刀的双手,向苏大为抱了抱拳:“诡异族,荧惑星君麾下刀劳,见过总管。”
  “你还懂唐人的礼数,我听闻长安诡异一族蛰伏,融入唐人的生活,平日以人的样貌行走,你也是其中之一?”
  刀劳血红的双眼先是大睁,然后又收缩,凝视着苏大为,透着谨慎之意。
  往日在衙门里也常见苏大为,那时是同僚,大家嘻笑如常,并不觉得如何。
  哪怕是破案,也只觉得苏大为是有点本事,也没多想。
  直到此刻,面对面,他才真正领教苏大为心细如发。
  见微知著,举一反三的本事,丝毫不弱于狄仁杰。
  难怪能创出都察寺这种秘谍机构。
  非常人,才能行非常事。
  苏大为看不清刀劳的脸。
  因为对方的脸全都被黑雾包裹着。
  雾气缭绕如同黑色的火焰。
  只有一双血红的眼睛,时放时缩,显出内心的不平静。
  用不着看清脸色,猜也能猜到对方心里此时的想法。
  苏大为摆摆手:“习惯了,并不是存心刺探诡异的隐私,你既来找我,想必有事要谈,我洗耳恭听。”
  “那我谈事,不要再提别的,你问了我也不会答,浪费时间。”
  刀劳冷冰冰的说了一句。
  苏大为点头认同道:“这是自然。”
  这话说完,应该就是要进入正题了,但刀劳对着苏大为,却显得有些踌蹰了。
  如果从人族的谈判来看,本来刀劳是掌握着主动,趁着苏大为未醒,已经营造好了氛围,以一种恐怖感,去压制对手,为谈判创造有利条件。
  但他没料到的是,苏大为居然如此言词便给,辩才无碍。
  三言两语间,反而令刀劳生出一种被对方窥探到隐秘之感。
  一时间,只觉得投鼠忌器,不知从何说起。
  谈是一定要谈,为了长安万千诡异一族,为了大唐千千万万蛰伏的诡异。
  此时,荧惑星君当然不想与唐人决裂翻脸。
  但如何谈,却令刀劳犯难。
  生怕一开口,又被苏大为看破更多事。
  “怎么,不说?”
  苏大为微微一笑,目中闪动着精芒,似乎已经隐隐猜到对方的来意,但又并不说破。
  刀劳面对他这种气势,终于无法再绷住,摇了摇头:“吾奉荧惑星君之命,与总管议和。”
  “议和?”
  苏大为伸手拾起桌上的一支毛笔,在手里轻轻转动着,像是玩着一个有趣的游戏。
  “你的议和是代表荧惑星君的意思,还是代表所有诡异?”
  “你……”
  “吐蕃的诡异,似乎并不归荧惑星君管吧?还有之前出现的鹤郎君,还有那个北斗星君朱雀,那个老妪。”
  “鹤郎君与朱雀,都属北斗星君麾下。”
  “北斗星君?”苏大为颇为玩味的咀嚼着这个新名字。
  “第一次听说,他很厉害吗?”
  “与我族的荧惑星君,是同等的存在。”
  “你们诡异是怎么回事?我脑子乱得很,你先告诉我,荧惑管的是哪些诡异,北斗又管哪些诡异?”
  “此事说来话长……用你们的话来说,一言难尽。”刀劳有些迟疑。
  “说来话长,那便长话短说,一言难尽,那就两言三言。”苏大为直视着黑气蒸腾的刀劳,缓缓道:“我有的是时间。”
  刀劳定定的看着他。
  像是头一次领教苏大为的难缠。
  沉默片刻道:“好。”
  停了一停,他才继续道:“我们诡异一族,最早可以追溯在人族诞生之前,后来与人族争夺天下,也曾横绝一世,后来随着秦帝统一天下,诡异式微,分裂成数个族群。
  分别是东方、西方、南方、北方诡异,再加一个中央荧惑。
  随着漫长的岁月,有的族群没落了,最后又相互融合,到大唐建立,荧惑星君一统东方和中央,主要区域便在唐境。
  而北方星君为北斗,也统一了西方与南方、北方,大致是突厥到吐蕃这一片广袤的区域。”
  “五方?那南斗朱雀也算星君?星君就这种程度?被人一把火反烧了。”
  提起此事,刀劳脸上露出古怪之色:“朱雀星君是北斗之下最强的诡异,不是他弱,而是她太强。”
  “她究竟是谁?”
  苏大为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