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接舷战(中)

  “吾王,前方的船太密集,一时进不去港口。”
  倭人战舰上,中大兄向高市道:“我们需要更有效的进攻。”
  高市那张因为激动,而微现潮红的脸庞上,细长的双眼微微透出寒光,用力合紧折扇道:“海船这边有我,前方的战术,由你决定。”
  “谢吾王!”
  倭人船队中,隆隆的鼓声再变。
  以巨鲸骨打磨的号角被依次吹响。
  飘扬着中大兄家族徽章的战船上,雪白的船帆被风吹得鼓涨。
  以中大兄的战船为首,倭人密集的船队里,分出一支船队,沿着海岸线前行,寻找合适登陆的地点。
  从天空下看。
  会发现整个白江港聚满了唐军和倭人的大小战船,海风怒号,火势漫天。
  后续的倭人战船被港口的船堵住通道,一时无法进入。
  只能沿着两边的海岸线,寻找礁石略少,适合小船登陆的地方,准备从陆上投入兵力,绕到唐军后方。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决定。
  然而一但成功,将会对唐军的阵型,造成极大的扰动。
  甚至有可能改变战场的局势。
  倭人最幸运的地方在于他们的船小,吃水浅。
  尽管不能入优良的白江港,但也有很大的机会,能绕过暗礁,寻到合适的登陆点。
  而且在他们的船上,不乏从百济来的向导。
  特别是中大兄的座船,还带上了鬼室福信,给这一战术,又增添了数分把握。
  白江港内,唐倭两方的战争已经到达白热化的阶段。
  有唐人的战船被烧着。
  更多的则是倭人的船。
  无数船着火沉没,彻底堵住了港口的进出通道。
  刘仁轨在自己的座舰上,手按横刀,眯着双眼极目眺望。
  透过硝烟弥漫的战场,他准确的捕捉到了战机。
  “港口暂时堵住,后续的倭人战船进不来,我们面前的敌人,只有大概五百余艘倭船。
  以我军的实力,足以将这部份全部歼灭。
  等这一部倭人被消灭,港口通道就清理得差不多了,后续的倭人战船会涌入进来。
  不过那时,我们已经可以腾出手来继续作战。
  港口地形限制,倭人的船不可能全部进来。
  所以,在这个环境里,我们将拥有对倭人绝对的优势。”
  他喃喃的自语着。
  转头对身边的副将道:“传我命令,全师反击,就地歼灭倭人。”
  “诺。”
  年轻的副将低头抱拳,抬起头来时,看到他的脸庞被黑色的烟灰熏得漆黑,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甚是灵活。
  空气里充满着硫磺和火油焚烧后的焦臭味道。
  副将舔了舔唇,犹豫了一下道:“将军,就算我们能消灭这些倭船,后续的倭人水师,数量还是众多,而且倭人不会傻到一直从口袋里钻进来吧?”
  “你能想到这些,算是有心了。”
  刘仁轨看了他一眼:“不过到时本将自然会改变战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双方作战,胜利者未必就是数量多者。
  能在局部形成绝对优势,就可以对敌人进行歼灭。
  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受教了。”
  副将心中一凛,抱了抱拳,忙向各将领传达刘仁轨的军令。
  军旗挥动。
  但是因为战场上的能见度大为降低,被浓烟所限,各处作战的唐军战船,并不能如开始那样,准确的看到旗语传递的信号。
  所以战舰除了用旗语,还吹动了号角。
  那是用牛角,鲸骨制成的骨号。
  悠长而尖锐的号角声,响彻整个海港。
  唐军中的鼓势顿时一变。
  变得密集而铿锵。
  雨点般的鼓声,仿佛催促着唐军将士奋力杀敌。
  怒浪滔天,江海为之尽赤。
  火焰焚海。
  仿佛整个大海都被煮得沸腾。
  在这个瞬间,刘仁轨迎来了他军事生涯中最危险的时刻。
  两艘倭人战船,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座船。
  意识到这艘可能是唐军前锋,控制整个战场节奏的“旗舰”,这两艘倭船在队友的掩护下,如离弦之箭,向着刘仁轨的座舰冲来。
  这是海战中最惊险的时刻。
  两艘倭船,如同倭人中刺客,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四周的唐船想要拦截,但时间已经慢了半拍。
  小船的灵活,在这一刻,被倭人发挥到淋漓尽致。
  滚滚黑烟腾起,烟云遮蔽了天空。
  整个战场陷入灼热。
  天空中那只盘旋飞翔的鹰似乎比人还急,不断振翅,发出高亢的鸣叫声。
  唐军楼船上,苏大为正抬头看那只鹰,突然听到一旁的安文生低呼:“刘仁轨有麻烦了。”
  旗舰,是整个水师战场的总指挥,等同于军团的大脑,后世的司令部。
  眼见着倭人的战船距离越来越近,但是刘仁轨两翼的战队阵型已乱,无法发起有效的阻截。
  刘仁轨的旗舰上,唐军似乎也慌了手脚。
  集中所有的箭雨和抛石机,对着冲上来的倭船拚命攻击。
  巨大的火球落在倭船身侧,掀起数米高的水柱。
  狂风呼啸。
  倭船的船帆吹得鼓涨。
  箭雨穿空,不断洒向倭人冲上来的战船。
  而倭人也似铁了心了,不躲不避,就这么一头撞上去。
  来自左面的战舰最先接近。
  它的船头已经被唐军射成了刺猬,但丝毫不能阻止它前冲的势能。
  唐军这边,近舷处的将领发出号令。
  数根由老竹制成的撑杆从船舷伸出,顶向倭方战船。
  但是倭人的船借着风势,来得太快了。
  竹竿顶上去,只坚持不到数秒,便听得巨大的爆响。
  撑杆从中折断。
  有几支被巨力倒撞回去,狠狠撞中唐军兵卒的胸口,撞得那几名唐军卫卒胸甲碎裂,口中喷血向后仰跌。
  “弩弓,射!”
  从唐船上,站起一排弩弓手,手里点着火的弩箭,居高临下,向着倭人的小船倾泻着怒火。
  一支支拍杆从船舷处被扬起,向着倭人的战船桅杆和船顶,劈头盖脸的砸下去。
  接舷这一侧的混战到达顶点。
  无数倭人口里咬着短刀,从燃烧的战船中冲出,借着勾爪绳索,悍不畏死的爬向刘仁轨的战船。
  甚至有些倭人跳起来,抱着唐军的拍杆,沿着拍杆向战船攀爬。
  唐军这边,不得不将烧得滚烫的炭火从船舷侧倒下去。
  滚滚的烟火中,发噼啪炸响。
  青黑浓烟升起起,夹杂着烫熟皮肉的尖叫哭嚎声。
  一被炭渣碰到,身上轻则起火,重则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但终究还是有不怕死的死士,冒着矢石与烈火,爬上了唐船。
  他们取下口里咬着的短刀,不顾嘴角被刀刃割得鲜血淋漓,双眼血红,口里发出近乎野兽般的号叫声,从船舷跳下,扑向最近的唐兵。
  “将军,倭人冲上来了,暂时退辟吧?”
  “混帐!”
  刘仁轨大怒,拔刀在手:“苏都督信任我,令我以白身主持这场决战,我义不惧死。
  我在,士气便在,我若退后,让其余将士如何看?
  传令击鼓,与本将奋力杀贼!”
  咚!咚!!咚!!!
  刘仁轨的战舰上,击鼓的唐兵卫士脱去衣甲,露出一身油亮的腱肉。
  卫士双手执槌,额头青筋暴起。
  脸颊上咬肌一条条绷紧。
  臂上肌肉如上满的弓弦,使出全身力气,击打战鼓。
  鼓声隆隆。
  如乌云绽裂。
  如怒海迸发。
  如雷霆震怒。
  咚咚咚!!
  这鼓声里,饱含了对倭人的怒火,对杀贼的决死之心,还有唐军自刘仁轨以下,悍不畏死,誓不后退的强烈战意。
  “杀贼!杀贼!”
  手持长矛铁枪的唐军卫士,并成一线,向船舷跳下来的倭兵一齐扎下。
  船舷两侧,弩弓,箭手,拚命放箭。
  由于放箭太多,箭手的拇指磨破,鲜血迸裂。
  整只手臂已经肿胀得失去知觉。
  但这些唐军仍然舍身忘死,将带着唐军怒火的箭雨,拚命洒向敌人。
  就在将船舷这一侧的倭人压制住,一点点的赶下大海时。
  突然,战船猛地一震。
  轰!
  敲战鼓的卫士站立不稳,翻倒在地。
  第二艘倭船撞上来了。
  趁着刘仁轨战船上唐军注意力被吸引,终于成功逼近,狠狠撞上了战船侧面。
  这一下撞击十分沉重。
  唐军纷纷战立不稳。
  有些在舷侧的甚至跌入大海。
  同时,在两船相撞处,唐军船的舷侧在吃水线附近开了一个巨大豁口。
  海水不断的向破口倒灌。
  “呜豁!”
  倭人战船上,发出野兽般亢奋的呼喊。
  赤黑二色的彩旗升起。
  尖利的巨鲸号角吹响,代表“敌方旗舰已被讨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