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不祥
事实也是如此。
许多未竟之意不用明说。
比如凭什么判断能用这伙大唐的异人把新罗金庾信给引出来?
这不是明摆着吗。
大唐结束了征西之战,马上就要向东战略拓展。
这一点百济、高句丽知道,新罗做为大唐更忠心的小弟,也一定知道。
你以为这些唐人怎么出现的?
总不会是凭空变出来的吧。
一定与新罗人有谋种秘密协定。
而做为大唐用兵之前的细作,如果新罗一方坐视不理的话,以后跟大唐皇帝也无法交代吧?
何况大唐这次几个异人,实力非同小可,这样的存在,在唐国也绝不会是无名之辈。
以他们的特殊身份,新罗不下死力气去保才怪了。
确定了这一点,剩下的只是微操问题。
比如如何放出消息,让新罗人知道这件事。
如何让新罗人深信不疑,不会觉得是圈套,只会迫不及待挥兵救人。
再细一点,如何保证金庾信会亲自带兵出来。
这里面,就涉及到另一种情报暗战了。
只是许多事都不会放到明面上,属于桌子底下的盘外招。
黑齿常之没细说,郑冬信自然也不会多问。
他这时才明白达率的良苦用心,知道他此次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
既然黑齿常之如此布置,就是有充足的把握能把新罗兵从他们的防线里给引出来。
而百济军最后面带的那一批黑布罩着的,神秘的物事,按郑冬信猜想,应该就是黑齿常之为金庾信准备的“秘密武器”。
若是能在此战,一举击杀新罗国仙……
想想多么让激动!
这是可以改变整个半岛局势的国运之战。
在黑齿常之说出真相之前,郑冬信是怎么也不会想到。
自己居然有幸,能参与到这场改变百济国和新罗国命运的战争里。
想到这里,不禁热血沸腾。
当然,以他的层次,不会想到更多。
不会想到,黑齿常之这番举动,有没有受到义慈王授权。
还是他自己的主张?
又或是有谁在背后支持他这么做。
擅自发动一场足以改变国运的战争,并不是一个达率的身份,所能做的决定。
稍远处,道慈双目低垂,轻轻拨着手里的念珠。
他的眼眸开阖间,精芒流动,耳朵微微耸动一下。
嘴角隐隐挑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了,到这个时候,可以说了。”
苏大为看着十余里外,缓缓逼近的百济官兵,向身边的文生,还有聂苏、南九郎道:“你们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一定要先往新罗方向逃,而不去熊津江,不去泗沘接应苏定方将军?”
所有人此时都在注意着百济官兵的动向,听到苏大为的话,大吃一惊,纷纷向苏大为看过来。
“文生应该猜到了一些,我之前也隐晦提到过。”
苏大为看了一眼看安文生,目光从安文生到聂苏,到黑齿常平,一个个看过去。
“我们在这里,便是替唐军分忧,接下来便是等待,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南九郎,还有一些亲近的都察寺属下,忍不住向苏大为问道:“苏帅,这……这是何意?”
“我们不用去新罗了吗?”
“不用去了。”
苏大为回头看了一眼起伏的山峦,看到那支从山中走出的百济军,军容鼎盛的样子。
“百济和新罗的战争,已经持续几年了,现在在这里双方陷入相持,而我们此次的任务,就是帮助新罗,击破百济。”
当苏大为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一切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哪怕是安文生隐隐有些猜测,到这时,也还是流露出一丝意外。
他看向苏大为的脸。
这张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坚毅。
自从来到百济,风吹日晒,他的肤色都黝黑了许多。
连日来食物不济,苏大为也和所有人一样,面容清瘦。
可他依旧精神抖擞。
那双黑亮的眼睛,睿智深沉,而又平静如湖。
“文生,干嘛这么看着我?”
苏大为冲他笑道:“你不是早猜到了我的打算,所以才放跑苩春彦的吗?”
安文生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皮,笑容却是变得苦涩:“太冒险了,如果百济人先不顾一切击杀我们……”
“不会的,新罗人没到达战场前,百济不会发动最后一击,黑齿常之不会这么沉不住气。”
聂苏、南九郎他们看着苏大为,再看看安文生,感觉就跟听天书一样,听得满头雾水。
“阿兄,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别急,我们应该还有些时间,让我把这事说清楚。”
苏大为看了看两边的百济军,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接着道:“从一开始,我的打算就是联合新罗人,攻入百济,将战火引向百济腹心,这样等苏定方将军率领大唐水师登陆时,压力会减轻许多。”
这么一说,大家都懂了,但还是有很多疑问:“可是,一直是百济主攻,新罗是被动防守,如何能突破百济的守军?”
“这就是我的计划了,从熊津城出来,我一直在想用什么方法可以调动百济军,给新罗人制造机会,直到上次河岸边一战,确定百济追兵的主将是黑齿常之。”
苏大为看了一眼黑齿常平,接着道:“黑齿家族世袭达率,但是在百济边境上,还有另一个家族也是达率,并且执掌边军,此人名阶伯。”
阶伯,百济名将。
在历史上,当唐军从熊津江登陆,杀向百济王都泗沘城时,阶伯得到消息,立刻召集义军,一时间募得五千人。
能一次募到五千人,可以想像阶伯家族在当地的影响力。
但是阶伯才率军走了没多久,就听到晴天霹雳。
自己留在边境的守军,被新罗金庾信看破虚实,打破了关隘。
新罗军长驱直入。
最终,在距离泗沘城百里外的黄山(后世忠清南道论山市),阶伯停下来阻击金庾信。
先胜了四场小规模的战斗,但在最终决战时,中了金庾信之计,全军覆没。
随后金庾信继续挥师西进,和唐军前后夹击泗沘城,终于使百济灭国。
后世韩国还为此专门拍了部电影就叫阶伯。
当然,这些是后话。
在这个时代里,因为有了苏大为这个妖孽变数,一切都变得不同。
“黑齿常之与阶伯关系不错,我料他必定会请阶伯配合,前后夹击我们。”
黑齿常平一直没说话,此时忍不住道:“但你怎么能肯定?”
“我能肯定。”
苏大为自信的道:“因为我知道黑齿常之在想什么。”
这句话,直接把黑齿常平给震住了。
自己身为黑齿常之的族兄弟,都不敢说出这样的话,苏大为一个大唐来的人,才在百济多久,见过常之几次,就敢说知道他在想什么?
苏大为耐心解释道:“兵法谋略,是一个智者的游戏,我们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知己知彼,要能钻进对方的头脑里,去推出对方在想什么。
以黑齿常之的用兵,他不会只看到第一层,应该会推到第二层。
也就是说,他会借我为饵,诱新罗人走出城防。”
苏大为眸光一闪:“我们在算计百济人时,他们也想借我们,算计新罗。”
……
“让前锋先动一下,给那些唐人施加一点压力,能困住他们就行,待会弩阵上去,保证他们逃不出,剩下的可以交给国师。”
“是。”
郑冬信领命,下去布置。
此时距离苏大为一行,已经不足十里,这个距离骑兵呼吸可至。
但是步卒前锋要过去,至少还得半个时辰。
时间倒是不急。
黑齿常之只要保证对方逃不掉就行,毕竟只是鱼铒。
他的目标,是搂草打兔子,将大唐细作,和新罗金庾信一算计了。
“达率。”
道慈不知何时骑马来到他身边,看了一眼远处的苏大为等人,向黑齿常之道:“达率好算计,就是不知新罗人会不会中计?”
问这话的意思,不是担心新罗人会不会中计,而是另有深意。
黑齿常之黝黑的脸庞上,目光锐利的投向前方,一双刀锋似的浓眉微微扬起:“以那位唐人的智谋,以金庾信的老奸巨猾,不会完全猜不到我的意图,但,就算猜到了,我料他们也必然会按计划走下去,这是阳谋。
新罗和百济都等不起了。”
我知道新罗金庾信在想什么。
金庾信也知道我在想什么。
那个唐将苏大为,也分别知道我黑齿常之和金庾信在想什么。
这就是明牌。
牌已经摆在桌面上,接下来的计算能力,才是决定生死的关键啊。
谁算得更多一步,谁就有可能,掌握改写历史的机会。
“达率!”
突然,一个传令兵从后方骑马跑来,被亲兵拦住后,一番盘问,才在近卫的领路下,来到中军。
一见到黑齿常之,兵士翻身下马,双手取过一个泥封起来的木筒,双手高举过头顶:“达率,末将奉命,有紧急军情呈给达率。”
“哦?”
黑齿常之眉头微微一挑:“哪里来的信?”
“熊津城。”
“熊津城?难道是南台主有什么吩咐吗?”
黑齿常之心里想着是不是倭人在鬼室福信面前说了什么。
伸手接过那传令兵呈上来的信筒后,心头突的一跳。
木筒由两段木头咬合而成,接口处有泥封和印信。
泥封完好代表没打开过。
除此之外,印信的颜色形制,决定了紧急程度。
眼前这封信,正是最紧急的军情。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